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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4-10-19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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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齐晏和我有仇,我们互通书信对骂了整整十年。


  第十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对他有些烦腻。


  于是我转头便嫁了人,只留下一封得意洋洋的挑衅:“想不到吧,姐先你一步幸福去咯!”


  据说他当时的脸色极为难看,一边撕烂了信,一边扬言要让我滚出来见他最后一面。


  可我始终没有见任何人。


  直至,我命陨北夷的消息传至帝京。


  这一天,刚好是他与心上人的大婚之日。


  1.


  我归家时,恰好撞见齐晏向父皇叩谢新婚之礼。


  一名密探跌跌撞撞地奔进大殿,在我父皇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我父皇当即就从龙椅上跌下来。


  密探赶紧去搀扶,手忙脚乱之间,用北夷文潦草写着“瑶华公主已死”这六个大字的宣纸,好巧不巧飘落在了齐晏脚边。


  齐晏俯身将之捡起。他阅览片刻,那张漂亮的脸蛋转眼开始变得又青又白,这让我觉得很滑稽。


  可我笑不出来,我的灵魂被困在齐晏腰间系着的那枚破香囊里,已经有半天了。


  “瑶华公主,哪个瑶华公主?沈瑶华?”


  可怜的信纸被他夹在指间抖得哗哗作响。


  兴奋难耐,我晓得他这绝对是兴奋难耐,兴奋我终于死翘翘了。


  要是换做平时,像齐晏现在这种态度恶劣的早被拉下去九族消消乐了,但此刻的父皇却不生气。


  父皇瘫坐在原地,一言不发送了客。


  齐晏走出大殿,仍在气极反笑。


  他突然飞速回府,在房内翻箱倒柜,找出一叠厚厚的信封。


  其中还有一张喜帖,正是我出嫁前亲手递给他的。


  当年,瑶华公主不远万里下嫁凉州刺史,满城皆知。


  而喜帖的上方,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通来信。


  这小子,时隔五年,历千辛万苦、千里迢迢送来的唯一一封信,里头只极为别扭地问我一句:近来可好?


  “我”回他:在坐月子,刚生了两个男宝,婆婆奖励我一座大庄园。


  落款时间,却堪堪正是昨日。


  可与此同时,我的死讯也传到了大昭境内。


  五年前,我的确是嫁去了北夷,但齐晏不知道。


  除了父皇,全大昭的人都不知道。


  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案上的砚台瓷盏忽地被他发狠般扫落在地,随着接二连三的刺耳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沈瑶华,你竟敢骗我。”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声音传来,我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齐晏此生最恨的人就是我了。


  2.


  我,沈瑶华,乃大昭皇室最尊贵的嫡公主。


  帝京之中,无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齐晏却是个例外。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做作地含笑接受着诸多贵女众星捧月的恭维,他刚好路过,特地停下来将我睥睨一眼,轻飘飘说:“真自恋。”


  本公主身无长处,只有耳力极佳。


  秉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当晚派人给他送去份一面铜镜,并配上白纸黑字写道:


  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多照照镜子,掂量掂量几斤几两。


  谁想翌日,我的青鸾殿外便堪堪出现了两麻袋食盐。


  齐府的侍婢瑟瑟发抖地向我递来封信,上头的话是满满的情真意切,并叮嘱我日后吃饭多加点盐,读得我云里雾里。


  ——后来才知,他是在嘲讽我闲得慌。


  我和齐晏从此正式结上了梁子,谁也不服输,每日互骂的信笺围起来可绕青鸾殿三圈。


  要不是看他愈发长得有姿色,我早就砍了他的头了。


  到了及笄那年,父皇有意为我说亲。


  放眼整个帝京,唯有三朝元老勇毅侯之子齐晏方能配得上我的身份。


  齐晏得知这个消息后,却当着父皇的面,当着满朝权贵的面,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臣此生,只愿娶真正两情相悦的女子为妻……”


  他的前半句语气难得十分认真,认真到全然没有一丝戏谑玩笑的起伏,让我感觉很陌生。


  后续,他又向父皇说了些什么。


  可屏风后,只偷听了一半的我竟是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不知情的他仍是如往常那般和我相处,我却莫名再没勇气提笔直面。


  直至建安六年。


  初平定前朝藩沈作乱不久,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大昭国力更显衰弱。


  北夷蛮族虎视眈眈,屡次进攻大昭关口。可偏偏就在这时,勇毅侯因病去世,满朝文武顷刻无人吭声。十万火急下,只有齐蓉主动请缨,披甲上阵。


  巾帼女将军齐蓉,一直是齐家的骄傲,是大昭的骄傲。


  平日里再桀骜不驯的齐晏,只要提起这位从小将他带大的长姐,眼中便尽是崇敬与乖顺。


  雁门关的这场殊死缠斗日益难舍难分。


  相继奔赴的军医与救援队死伤无数,越来越多士兵的伤情无人治理,战况岌岌可危。


  一大批御医及民间圣手自告奋勇,即便是手无寸铁地走上战场,也要为齐家军挣得一线生机。


  我离宫礼佛祈福半月,再回到青鸾殿时,里面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我不知本该由帝京远赴战场的一大半军医为何会被绑住手脚困在后殿中,也不知那从小便疼爱我的太子哥哥为何会突然冲出来狠狠将我掌掴在地。耳侧嗡嗡作响,顿时天旋地转,唯能听见哥哥沈允章嘶吼的质问震荡灵台:“沈瑶华,你任性也该有个度!”


  “他们……他们可都是要去雁门关救命的…你怎么能,就因为许太医没能治好你的猫,就把他的所有同僚绑来问罪泄恨!”


  前些日子,我那养了七年的宠物猫病了。


  可我知晓雁门战事吃紧,御医院上下已忙得无暇分心,便吩咐婢女将猫接回青鸾殿,用民间的土方子稍加照看,仅此而已。


  看守青鸾殿的侍卫、宫女,皆愤愤剜来仇恨的目光,旋即接二连三触柱身亡。


  俨然是一副副受我胁迫而含冤赴死的惨烈模样。


  于此同时,雁门关的捷报传来,大昭竟赢了。


  可代价却是齐蓉的性命。


  据说这最后一仗,大昭合该安然无恙。


  可惜迟迟未等到京中军医支援,雁门关的全体将士无法得到及时的医治,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由受伤最重的作为层层被用完就丢的肉盾,战斗到最后一刻,生生守住了城门。


  他们是被活活耗死的。


  哥哥奉命去收尸时,强行带上了我。


  残败的旌旗在烈烈寒风中飘呀飘,被刺穿身体悬挂在枪上的那袭红衣也飘呀飘。


  哥哥颤抖地伸出手,替齐蓉闭上那早已涣散的眼。


  齐蓉属意哥哥已久,若非如此变故,他俩早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忽地悲愤难抑:“沈瑶华,这都是你做的孽!都是你做的孽!我……我对不起天下人,对不起蓉儿……我……”


  我说不出话,我恨自己说不出话。


  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哥哥仰天狂笑,倏而拔出齐蓉腰间的佩剑,刎颈在我面前。


  策马追来的齐晏见我孑然坐在血泊中,紧勒住缰绳,渐渐红了眼眶。


  我僵硬地扭头看他,却只看到他眸底那排山倒海的恨。


  那深入骨髓的恨。


  3.


  那一年,由世间纷起的骂名接踵而至。


  瑶华公主为一己私欲心狠手辣,该被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父皇闭门数日不愿见人。


  我一身缟素,端然静坐在青鸾殿中,后知后觉齐晏的造访。


  我突然笑笑:“小侯爷也是来找本宫兴师问罪的吗?”


  见到我,他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异样。


  他静默良久,唇边才扯出一抹啼笑皆非的弧度:“沈瑶华,为什么在那日……死的人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死的人会是齐蓉和是哥哥。


  而不能是本就顽劣不堪的我。


  我极力咽下喉中酸涩,对镜闲揽着三千青丝,挑眉对他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本宫是大昭最高贵的嫡公主,就算做再多的错事,也没有人敢拿我怎样。包括你。齐晏,趁本宫还有耐心,赶紧滚吧。”


  促使我不得不缓缓低头的,是陡然贯穿左肩的利刃。


  沾血的刀被抽出后解气地丢在一旁。


  “殿下说得甚至有理。”


  齐晏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只不过,像殿下这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臣其实毫不意外。”


  原来在他心中,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他这一刀刺得毫不留情,又稳又准,我却不觉得疼。我反而肆意仰面,越笑越大声,我感到自己的双肩都笑到颤耸,我竟愈发觉得身处的世界是如此不真实。


  曾经那完美无瑕的琉璃世界,自齐蓉死后,自哥哥死后,崩塌得无影无踪。而我这个原本极尽尊荣的天之骄女,也终于从九天跌落泥泞。记忆里的三千宫阙,滴翠华彩,曲觞流水……也再不复昔日无忧无虑的光景。


  坚持到他走后,我的泪水才大片大片地落下。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这般狼狈。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觉得我必须再为这片故土,为父皇和齐晏做些什么。


  4.


  距雁门关之役已过去数月,大昭缓缓恢复了罕见的平静。


  鲜有人知道,北夷沈室实则仍贼心不死。


  嫡公主远嫁北夷,以换得大昭数十年的安逸。


  我认为这是一桩很不错的交易。


  百姓对公主和亲一事早在前朝便颇为抗议,此番,亦着实没必要再昭告天下,让父皇承受更多的骂名。


  我变本加厉、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看中了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刺史,不惜自贬身份也要追寻真爱,奔赴为妻。


  好愈发地塑造自己成为一个犯了错而只知逃避的无耻小人。


  临走前,我莫名又想起了齐晏。


  于是顺手给他寄出了最后一封信:“刺史大人与你不同,他既年少有为,还待我极好。姐先你一步幸福去啦,自此山高路远,勿念。”


  听说当时收到信的他更受刺激,当夜就又冲到青鸾殿想找我对峙,我知道他是真的做得到一剑把我砍了,便赶紧换上宫女的衣服混在了人群中。


  那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齐晏了。可惜他没认出我,我也不敢上前。我在远处低着头,提着灯,陪坐在台阶上的他,寂寥地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被撕成碎末的信笺残渣在他手中捏紧复松开,随风凌乱旋落到我脚边。


  来到北夷的第五年我死了,还死得十分不体面。


  死之前,我仍在后悔一件事。


  当年到底是抽什么风,为什么非要在信上加最后一句伤春悲秋的“勿念”。


  齐晏,他当然不会念起我了。


  勇毅侯府前锣鼓喧天,齐晏正身穿喜袍,迎新娘过门。


  他要娶回家的这个姑娘我也认识,容王家的幺女沈青书。


  她的性子与我截然不同,从小就喜欢跟在齐晏后面红着脸齐哥哥齐哥哥的叫,一颦一笑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也难怪齐晏会喜欢。


  沈青书的目光落在齐晏腰间的香囊上倏而一紧,她猛然揪住香囊,有些咄咄逼人:“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齐晏每沉默一秒,沈青书的力道便重一分,掐得我都快上不来气了。


  可这困住我的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香囊,里头塞着的中药甚至已经干枯风化,萦绕在我鼻尖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只见沈青书猝不及防地将香囊一把扯下,愤愤掷进湖中。


  齐晏毫不犹疑地跟着跳了下去。


  寒冬的湖水很冰很冷,被他捂在手心的温度却又温又热。


  在北夷被关了四五年的马厩,每逢冬天,我就容易忘记温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肢体感觉。


  我忽地便想起年少时的春日宴,我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嫡公主,京中富贵云集,我果盆中的一颗葡萄从桌上滚落,桌下齐晏的手堪堪与我在同一刻迅速伸出,可谁也没能接住那颗葡萄果,反而让我的手尽数裹入他掌中。


  觥筹交错,笙歌曼舞。我怔怔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他竟也一反常态,迟迟不愿松开。


  回廊中沈青书悲戚的呼喊令我回过神来,原来是齐晏分明已经捞到了香囊,却还是痴痴地泡在水中。


  他不停地在水中寻觅着什么,喃喃自语:“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未见过叱咤朝堂的齐小侯爷如此失态。


  我一边被灌入囊中的水呛得直打嗝,一边帮齐晏回忆着到底是什么没有了。思忖片刻,我终于想起那是一块十分小巧的木质平安符,上面刻着行我看不懂的图案。


  齐晏将它放在贴身香囊里,可随着适才卢姑娘那奋力一掷,绳节松落,木牌便不知飞向何处。


  齐晏的唇被冻得发紫,身影几近溺水晕厥,手中的动作却没停过。


  替父姊上战场、守卫大昭江山一直是齐晏的梦想,奈何他从小身体素质就不过关,勇毅侯只好没收所有被他偷偷藏起来的刀枪,并将他关在府中读诗文。因此我总是笑话他,笑话他怕是连我都打不过,他被气得发抖,清俊的小脸像是下一秒就要垂泪似得我见犹怜。


  于是第一个月,我送他一把红缨枪,第二个月,我为他锻造一柄赤霄剑。


  皆以父皇惜才的名义赐予,勇毅侯不好推辞,只能背过身斥责他舞刀弄枪时不可过于逞强。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抱着剑笑得很开心。


  看他开心,我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他现在的心情写在脸上,他很不开心。我有点心疼,忍不住叹气:“齐晏你是傻子吗!别找啦,你身体不好,这样会受不住的。”


  话音刚落,他便突然愣住。


  吓得我连忙捂住嘴。


  “齐晏,你能听见我说话?”


  我反复出声确认。


  他眼神空洞,继续潜入水中寻找木牌。


  我松了口气。


  那头沈青书喊来的小厮们终于三下五除二将他拉回岸边。


  齐晏的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大口大口吐着水,像是随时要咽气。我使劲保佑着他可千万不能咽气,否则见到我岂不是要互相撕头发。


  他眼神空洞,已是精疲力尽,却颤抖地伸出手,抚平沈青书紧蹙的眉头。


  “小五,不要哭。”


  不知这个五字到底怎么写。在我的记忆中,只晓得那沈青书在家中正好排行第五。


  见俩人恩爱如斯,我很是欣慰:“也是幸福上了哥,新婚快乐。”


  说完这句,我的灵魂便突然从香囊中脱离出来。


  5.


  清晨,我飘到了青鸾殿。


  大门外的侍卫仍在偷偷议论着我何时能从凉州回来省亲,也好给他们换个差事,毕竟谁都不想整天驻守冷宫。却不知,我再也回不来了。


  除了遍地尘埃,里头的布置仍和我未出嫁前一样。


  父皇就席地坐在一片乱糟糟之中,脸色不怎么好,还因灰尘过敏而不停地打着喷嚏。


  比起上一次殿前见面,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我觉得父皇一定是恨我的,这才将青鸾殿的所有摆件都撤了个干净,不许任何人踏入,但他似乎又时不时很难过,不然也不会只留下一席软榻以备留宿,上面还放着一条掀开半边的被褥,显然是这几天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


  大总管宁公公不住地劝父皇切莫熬坏龙体,自己却已先红了眼眶。


  “朕最疼爱的小妹和闺女,自从去了北夷,如今一个都没回来。”


  父皇将脸埋进双手中,身形微微发颤。


  那双儿时尚能把我托在双肩上的臂膀,似乎不再宽阔。


  不过才拜别五年,父皇竟已成为了个瘦瘦小小的老头,要换作平时,我早就指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了,可此刻我只想伸出手,抹去他皱巴巴的眼角旁边的泪。


  父皇口中的小妹是我姑姑端柔长公主,她早在去北夷之前便嫁了人,还拥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可北夷沈看上了姑姑,强行将她掳去,致使她不出半年就因病客死他乡。


  “那年端柔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溃烂得没有一处好肉,朕总是梦到她在向朕喊疼,可朕的瑶华呢,瑶华,朕至今都没有梦到过瑶华,你说她疼不疼啊?会不会还在恨朕?”


  我疼!当然疼!


  可那些北夷人把我绑在马后赛跑的时候我没喊疼,放任姬妾脱光我衣服轮流掌掴我的时候我没喊疼,不间断地让我生孩子的时候我没喊疼……


  此刻父皇问我疼不疼,我才突然想起来,我真的好疼好疼。


  我倚在父皇身边假装抽泣,还使劲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因为知道他听不见。若他能听见,我才不愿意说呢,不然这小老登又要眼泪汪汪,可难哄了。


  但父皇问我会不会恨他,我就又极力摇摇头。


  我不恨大昭,不恨父皇,更不恨齐晏。


  我只恨那合该千刀万剐的北夷,恨那北夷王宫中本该死透了的太子哥哥沈允章。


  父皇一动不动,像是真的感觉到我倚在他肩上的重力一样,只重复着问宁公公:“朕这个大昭皇帝,是不是当得很没用?”


  宁公公惶恐地跪下:“圣上,您是一国之主,这些话在奴才这儿说说也便罢,一会去上朝了,可千万不能再声张了!”


  父皇发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青鸾殿,脸上瞬间恢复了庄重严肃的神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着父皇佝偻孤寂的背影,我鼻尖一酸,追至殿前放声喊他。


  父皇,可不可以不要去上朝,再陪瑶华说说话。瑶华舍不得您。


  父皇脚下一滞,怔怔回过头。


  我连忙顺着目光望去,却发现父皇只是在抬首凝视青鸾殿那破败不堪的牌匾。


  彼时西风扫落叶,而父皇的声音犹在哽咽。


  “朕要御驾亲征,去一趟北夷。”


  “带瑶华的尸身回家。”


  6.


  我赶紧追上去妄想阻止父皇。


  人都死了,还要那尸体做什么!


  北夷兵力强势,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我的那副身躯,早已被扔进乱葬坑,不知四肢都散落在何处了。


  奈何父皇却走得越来越快。


  我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忽地有狂风呼啸刮来将我卷入其中,一阵头晕目眩后,我发现自己又落入了齐晏的香囊中。


  7.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齐晏正负手立在刑架前。


  刑架上挂着一个血人。


  瞧着有点眼熟,应是北夷沈室的使节,前段时间刚来访大昭,只是不知为何会在返程路上被捉拿回京。


  我这才注意到齐晏的脸颊上已然溅着几道血迹,他从小晕血,这会竟毫不在意。


  “你给本侯,如实说一遍,瑶华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每说一句话,他便气喘吁吁地咳一声。


  昨天刚受冻生病,今天就逞英雄般站在这边,不愧是大昭第一愣头青。


  北夷使节笑了,越笑越癫狂。


  我虽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却感觉其实也不过尔尔。


  不过是初至北夷起便受到姬妾轮番羞辱,身为王后被当众拔去指甲泄愤已家常便饭。还好我皮糙肉厚,硬生生扛了五年。


  不过是连续好几次刚出月子就又被迫怀孕,孩子们都很可爱,可惜都接二连三地夭折。


  不过是在最后那年我忍无可忍啦,不小心把滚烫的茶水洒在了北夷王的袍子上,北夷王笑着对我说没事,却在一场赛马上将我绑在烈马后。


  这使节分明已受过酷刑,却仍在挑衅:“娘娘的意志果真非比常人,足足被拖了三圈才彻底断气。我们北夷自然是信守承诺,至少一百年不会再来侵犯大昭,奉劝侯爷莫要多管闲事,若再得罪了北夷,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有鲜血猛地溅起。


  齐晏挖出了他的眼珠。


  凄惨的尖叫传来,我哆嗦着捂住耳朵。


  可能因为我的动作,香囊轻轻摇晃了一下。


  旋即温暖的掌心覆上来,将我重新摆正。


  北夷使节大概料想到自己必死的结局,竟是愈发癫狂:“至于她的尸身……当然是送给臣民了。能享用过沈后,大家也算是体验一场当沈上的滋味……哈哈哈…”


  齐晏面色惨白,划开了他的喉咙。


  直面死亡,人才会真正感到害怕。使节的脖子断了,喉中的血止不住地决堤,含糊不清地说出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为何敢为一介废后如此…如此……”


  齐晏默了一默。


  我很想抢答,本姑娘是他齐晏的仇人,他早就想将我除之后快了。


  万籁俱寂,却听他缓缓道:


  “瑶华公主,本该是我的妻。”


  8.


  一滴泪落下,堪堪砸在我脑门。


  竟是齐晏的泪水。


  混沌灵台忽地清醒。


  我好像想起来很多事,很多被我忘记的事。


  那年临行前,我服下一碗七月雪。


  我想忘记和齐晏的一切。


  忘记那日殿前,他说完“只愿求娶真正两情相悦之人”的下一句,是莫名羞赧的:“臣愿一直等,等瑶华公主真正心悦于臣”;


  忘记我日益痴迷抚琴,他便慵懒托腮倚在窗前假寐。我时不时分心,暗自偷看那修长挺拔的身影。隔着层层纱幔珠帘,他的目光往往似亦投来,又似心不在焉,我却察觉那其中裹着的留恋缱绻。


  忘记我曾亲手为他熬夜绣了一只香囊,翌日他望着我红得像兔子般的双眼,一边嫌弃我笨手笨脚,一边认认真真地系在腰间。


  忘记凤凰神树下,少年少女十分迷信地三叩九拜,求来一块平安符。我丢给他的时候他却说这玩意绝对会替我吸食他的气运,我生气地在他迟来的求饶声中愤怒地刻下一只猪鼻子图案,示意他蠢钝如猪。没想到他仍趁我不注意偷偷捡了回去。


  忘记他为我取的别称,名唤小妩。


  ——只有忘记这一切,我才能在北夷活下去。


  我很怕,我怕我若整天记起他的好,我怕我会止不住地想嫁给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我便没法继续待在北夷了。


  一些人的平安与幸福,注定得用一些人的牺牲来换。


  从前,这个人是我的长公主姑姑,是齐蓉将军;


  如今,当然也可以是我,必须是我。


  8.


  齐晏失踪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只知国君忽然御驾亲征,势必要踏平北夷。


  马蹄哒哒,震耳欲聋。我却一路跟着他,从帝京来到关山渡,又横穿荒漠,直逼北夷境外。


  大昭第一愣头青名副其实,齐晏吃下能放大身体极限的药,披上铠甲,混入父皇率军出征的队伍中。


  这最开始的一仗打得十分完美,北夷军防不胜防,大昭破城门而入,势不可挡。


  齐晏骑在一匹黑马上杀红了眼,无数飞溅的血肉与残肢和我擦肩而过,战火几近将我藏身的香囊震至高空,却总是被他万般小心地收回去。


  直到深夜,营帐里都静悄悄的,可齐晏仍在独自练枪。


  我紧紧拽着香囊上的纹路生怕被甩出,极为轻声道:“天都快亮了,你去休息会,好不好?算本公主拜托你的,我可从来没有拜托过你什么。”


  刚说完这句,他想必也是累到极限,终于收回枪,倚坐在树干旁喘着气。


  没过多久,眼睛就闭上了。


  我飘浮到他身边。


  我想起十五岁的一个冬至,我喝了好多好多的酒,昏睡在床上不省人事,齐晏便像现在的我守在他身边一样,目不转睛地守着我。


  那时,我就算是说梦话也没放过他,手舞足蹈的直喊他齐小猪。喊累了,就一头栽倒。


  他的胳膊刚好被我枕在头下,我一夜好寐,他一夜未动。半夜,我意识稍恢复些的时候,总感觉有谁的指腹正温温柔柔地抚过我脸颊,一遍遍,又酥又痒。


  可当我醒来,他便立即收回被枕麻了的半支胳膊,臭着脸说我跟猪一样能睡。


  北夷的营地寂凉如水,我无聊地伸出手指,临摹着他的五官。


  他似被扰,略微皱了皱眉。


  等玩够了,我突然也感觉很困。


  我换了个姿势,像大爷似得翘脚躺在齐晏腿上睡着了。


  9.


  浑厚的号角吹响,大昭军整装待发,正式攻向北夷沈城。


  城墙上,我终于又见到了沈允章。


  此刻的他已然是北夷公主的驸额了,带领着一支精锐部队,好不威风。


  当年他也是如此,为得到北夷传说中长生不老的秘术,竟不惜将雁门关送给北夷。


  雁门关之战,北夷虽败,却极度削弱了大昭的士气与得力的干将,沈允章依旧有功。于是,他假借自刎以死脱身,回到了北夷。


  父皇虽早有准备,但当真正看到他,还是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大昭虽并非强盛之国,可父皇自登基治国以来,也始终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他难以料想,也难以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叛国的逆贼。


  沈允章在暗处单手握弓,淬着毒的箭矢毫不犹豫贯穿了父皇的胸膛。


  紧接着袭来的第二支、第三支……分别落在父皇的脖上与腹上。


  父皇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强撑着一口气喊来齐晏。


  原来父皇一直知道齐晏会来。父皇抖着握住齐晏的手,齐晏的手顿时也全是鲜血,父皇说,一定一定要带回我的尸骨。


  我的父皇说,我肯定是想家了。


  从前我无论和父皇吵过多少架、离宫出走过多少回,最后还是会灰溜溜的回家。父皇每次都假装不知道,在第二天假装很意外地发现我在青鸾殿,然后顺理成章地哄我开心。


  可这样的父皇……如今却只能站在原地,以长剑支撑着逐渐僵硬了的身体,难以瞑目,却至死都没有跪倒。


  若我此刻的悲鸣能发出声音,必定能响彻云霄。


  10.


  国君战死,全军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齐晏提枪加入前锋,与沈允章麾下的精锐抵死缠杀。


  一时之间,战况胜负难分。


  眼看着大昭军就要攻入内城,最后一堵城墙外,却陡然围起由数百名大昭少女组成的肉盾。


  这些少女,都是大昭历年曾不断送去的岁贡的其中一部分。


  当年,北夷新沈求娶嫡公主,附加上的另一条件便是大昭从此可不用再送女子去当岁贡。


  因此我才觉得这一切都太值得了。我死得太值得了。


  北夷繁盛时,女子们被当成禁脔,肆意玩弄;落难时,少女们亦是被第一个推出来的替死鬼。


  沈允章在墙头高呼,要想攻打北夷沈宫,就先踩着这批少女的尸体走过来。


  我的太子哥哥,我的好哥哥,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昭太子,犹是了解大昭国风最为仁厚。此举,不仅能拖延北夷调动精兵赶赴前线的时间,还能恐吓住我军难以轻举妄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岁贡少女之中不知是谁先带起头,朗声呼喊着大昭千秋万代,猛然夺过禁军手中的利刃刺向心口。


  很快,少女们竟前赴后继,有的咬舌自尽,有的触壁而亡,有的甚至抢来火把烧遍全身,与挟持自己的北夷兵同归于尽。


  城门前线尸横遍野。


  她们不愿成为累赘,只愿以命给大昭军开辟出一条血路。


  我飘到那些面目全非的姑娘身边,很想向她们说声对不起。


  只因我一死,北夷便愈发无法无天,将她们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很自责,我想如果我能争气点,再多坚持几年,或许还能庇护她们在此等到大昭强盛起来,然后接她们回家。


  大昭军热泪盈眶,随着齐晏带头怒吼一声“杀——”,千军万马顷刻踏破黄沙。


  历经不间断的厮杀,他受了好重的伤。


  我亦呐喊着,恐慌着。


  被马拖在后头皮开肉绽死了的时候我都没怕,可现在见他也快不行了,我怕了。很怕很怕。


  沈允章立在代表北夷最中心的城墙的最高处,沾沾自喜地俯瞰着下方血流成河。


  殊不知,另一只军队自暗处杀来,一举攻破了北夷沈宫的所有城门。


  领头者正是容王。


  那日之后,齐晏神志不清作废了婚事,沈青书愤愤回府。本以为一通乌龙能让两家就此势不两立,不曾想沈青书转头就郑重劝说容王发兵,协助圣上共同捍卫大昭。


  容王虽拥有一支数量庞大的私人军队,却已避世多年。不知终于打动他的,是女儿受齐晏影响而醒悟的拳拳爱国之心;还是如京中百姓一样为瑶华公主迟来的噩耗而惋惜,抑或是本就欲在乱世分一杯羹的狼子野心。


  可无论如何,是容王的支援终使北夷受到了致命一击。


  城墙塌方,容王摘得北夷王首级。沈允章落荒而逃,却被齐晏的红缨枪从身后刺穿。


  沈允章摇摇欲坠的身躯,正如当年枉死的齐蓉将军那般。


  齐晏目眦尽裂,高高挑起沈允章,对准刺向数十支锋利的枪头。


  沈允章被开膛破肚,胰脏组织不住地掉落在地,散发着腥臭。这一回,终于死得透透的。


  齐晏像是疯了,扔下沈允章,他很快又抓来北夷公主,和那些先前欺辱过我的姬妾与亲王。


  他甚至不愿劳烦他人,而是亲自平静又耐心地拔去了他们所有人的指甲,再命他们用牙齿咬着桌凳,继而狠狠地踹打他们的后脑勺,直至看见满地的牙和血。


  他的脸上也全是血污,只能依稀看见一双眼睛。他似哭似笑,喃喃自语,“小妩,我替你报仇了。”


  11.


  齐晏找到了那处乱葬坑。


  他在南端找到了我腐烂一半的头颅,又在北端找到了我剩下的躯干与四肢。


  我很想捂住他的眼睛,让他不要看。


  可他却极为耐心地将我拼凑好。


  我仍在喋喋不休:“齐晏,把头转过去,不许再看了!”


  “你若再看,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齐晏忽地抬起头。


  我本已不存在的心跳硬是漏了一拍。


  确认了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齐……齐晏。”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能看见我,对不对?”


  13.


  他开心又疲惫地笑了。


  突然,他的身子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径直瘫软在地。


  他小腿上插着一枚箭矢,和杀死我父皇的一样,早被淬了剧毒。


  他的七窍不断流着血,他说不出来话。


  可我知道,他应是仍在开心。


  看,他在开心地和我说,一如当年那般欠揍:小样,还不是被我找到了。


  这一次,我却不再犹豫,而是率先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终于扑进他的怀里。


  我哽咽着说本公主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说:齐晏,我们回家吧。


  父皇和蓉姐姐,喊我们回家了。


  他也笑了,眸子里的温柔似要满满当当溢出来。


  他摸摸我的头,说:“好。”


  -


  容王登基的那一日,宣告北夷真正覆灭。


  新皇勤勉奋发,在先帝铺好的基础上,先后收拢九州四大小国。自此,大昭日益蒸蒸日上。


  同时,新皇于举国郑重下令,


  用来维持各国关系的岁贡,再不许加入民间少女。


  而今后百年,凡是大昭儿女,永不和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