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陪了段桢十年。
从冷宫,到东宫,再到他登基。
后来,我听见他说:「她身份低微,怎么配做朕的妃子?」
我恍然发觉,原来十年的时光,竟这么廉价。
01
段桢被立为了太子。
皇上快不行了,眼看着段桢就要登基。
但他却突然要我去边疆送一封信。
他看着我的眼,郑重地说,他只信我。
于是我带着一队精兵出发了。
此去,路途遥远。
三个月后,我才风尘仆仆地归来。
再次瞧见段桢的时候,他身着红袍,身旁站着一个清秀端庄的女人。
镇北将军的孙女,江浸月。
江浸月是有名的才女。
她出身武将世家,却饱肚诗书,颇具才情。
这样的才华,长相,家世······
段桢会喜欢上她,这一点也不奇怪。
而我,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宫女。
傻子才会选我。
礼乐声奏响,拉回了我的神思。
我看见段桢牵起了江浸月的手。
他们二人并肩,一步步登上了玉阶。
原来,今天是封后大典。
他叫我去送什么信,只是为了支开我。
我又不会跟他闹,何必要折腾这一遭呢?
要我做皇后,是他说的。
我做不了皇后,也是他说的。
从始至终,我都没奢望过什么。
02
我和段桢,是在冷宫里相识的。
段桢的生母身份低微,性子又怯懦。
先皇不喜欢她,自然也不怎么喜欢段桢。
后来,段桢的生母受不了冷落,投井自戕了。
妃嫔自戕,是为不吉。
先皇怒气无处可发,于是把段桢扔进了一座废弃的宫殿,叫他去替母赎罪。
段桢身为九皇子,却一天得荣华日子也没过上。
屋子漏风漏得厉害。
段桢用旧衣裳堵住门窗,躲在被子里发抖。
每年的腊月风寒,他就是这样抵御过来的。
我曾给他带了些糊窗的纸,他却从来舍不得用。
他把纸压在被褥下,抬起亮晶晶的一双眼:「纸能写字,能画画,我留着有用的。」
我还给他带过一把破损的纸扇。
那扇子是我捡来的。
三皇子在湖边扔扇子玩,不小心将扇面扯烂了。
他随手就扔了,我却偷偷捡了回来。
我听丹淑姑姑说过,三皇子的扇子都是名家所画,一花一叶都值千金。
他扔掉的这把,一面题着两句《琵琶行》.
另一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副水中山月。
我把这把废弃的折扇送给了段桢。
他很高兴,拿出纸笔临摹了好些遍。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把完好无损的扇子。
我惊讶地比对着两把纸扇。
段桢写的那一把,纸质稍差了些。
但上面的字画,却与那位名家的毫无分别。
他兴冲冲地揽过我:「我想到赚钱的方法了,咱们可以卖字画!」
后来他写字画画,我偷偷带出宫去卖。
就这样攒下了不少钱。
我将银票塞进他怀里:「说好的,一人一半。」
他对我说:「织秋姐姐,我会让你过上最尊贵的日子。」
我歪着头:「最尊贵的日子是什么样?三皇子那样吗?」
他摇了摇头:「不够。我想让你过皇后那样的日子。」
我被吓坏了。
呆滞了一阵后,我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他就在我身后,咯咯的笑。
03
一个被厌弃的皇子,自然是没有宫人照料的。
就连吃食,也都是些冷硬的剩菜。
丹淑姑姑疼我,常给我留些点心。
而我会攒起来,偷偷带给段桢。
他吃起点心来像个小仓鼠。
吃两口,就要抬头看我一眼。
仿佛是怕我跑了。
那时,他十四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瘦的像竹竿。
我思来想去,给他弄了些肉来吃。
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皇后娘娘喝汤剩下的。
皇后身子不好,每日都要喝鸡汤鱼汤。
但她只喝汤水,炖汤的肉自然是不吃的。
我厚着脸皮跟丹淑姑姑讨要,只说是自己嘴馋。
她笑着捏我的脸,问我天天这么贪吃,怎么却不长肉。
我当然不长肉,肉都长去段桢身上了呀。
皇后的膳食自然是顶好的。
哪怕是炖完汤的鸡,都香得不得了。
我忍着馋,把一整只鸡捞出锅,小心翼翼地包进油纸里。
我怕鸡凉了,赶紧揣在怀中,一路小跑给段桢带了去。
「段桢!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段桢放下手中的笔,跑到门口来迎接我。
他满眼笑意,说有个礼物要给我。
我却手忙脚乱地把那只鸡扔到了他手上:「快!快接着!妈呀,一路上烫死我了!!!」
他愣了一下,将那只鸡重重搁在桌子上,伸手就要来扯我的衣裳。
我赶忙躲闪,惊呼:「你干嘛?」
他还是沉着脸:「给我看看,是不是烫伤了?」
我脸红得要命:「段桢······九皇子!我好歹也是个女子啊,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
他愣了一下,耳根也染上一抹绯红。
我推着他走到桌前:「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你快吃。」
04
段桢打开那包油纸,眼神一下直了。
我都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但他却没急着吃,而是将油纸包好,又放了回去。
「织秋,你哪儿来的鸡?不会是偷的吧?」
「诶呀,你别管这些了,赶快吃!」
他拉住我的手:「我饿几顿不要紧,你别再犯险······万一被人发现,你是要挨板子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我没偷!这是皇后娘娘煲汤剩下的,赏给了丹淑姑姑,姑姑又给了我。」
他终于放下心来,扯下一个鸡腿:「给,你也吃。」
我不跟他客气,接过鸡腿就啃。
那个傍晚,我们二人对着一颗枯树,吃得满嘴流油。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木簪,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他红着脸说:「是我自己雕的,不太好看······你随便戴着玩玩。」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有不少伤痕。
他唰地将手藏到身后:「雕的是小兔子,看得出来吗?」
我忍着眼底的湿意,笑着砸他的肩膀:「什么小兔子啊!看着像个大白菜。」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说谎了。
其实那兔子雕得活灵活现,生动极了。
我在他床底发现了一堆木簪和木屑。
他为了手上的这一根,不知练废了多少木料。
05
十二岁的段桢,总翻来覆去地说一句话:「织秋姐姐,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后来他大了一些,个字也高了。
他又不停地对我说:「织秋,以后我保护你。」
再后来,他答应我,会给我一个家。
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只当他是在开玩笑。
即便他再落魄,也是皇子。
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宫女。
主子和奴才是一家,却永远也不可能是一家人。
段桢却总是着急地拉住我的手:「你不信?我说到就会做到,我发誓。」
也许是他说了太多遍吧,我好像真的信了。
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并肩而立。
直到江浸月的出现。
她站在段桢身旁,衣袂飘飘,恍若仙子。
众人皆在称赞,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
而我只能穿着板正的宫服,站在人群最后。
手里端着美酒佳肴,眼帘低垂。
我只是个宫女。
宫女是没有资格在主子面前抬头的。
06
段桢的野心很大。
这一点我也是慢慢才发现的。
突然有一天,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
我讶异:「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帮你帮得少了?」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这事有风险······」
我更讶异了:「还能比倒卖假画更危险?」
段桢失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那日,我终于知晓了他的计划。
皇后无子,但母家有权有势。
也有能力扶持一位皇子登位。
满宫望去,哪个皇子都有母亲。
谁能比段桢更适合呢?
年幼失母,无依无靠。
段桢教了我一番话,让我去「不经意地」劝说丹淑姑姑,继而劝说皇后。
那时候,段桢不过十五岁。
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深不可测。
07
从那以后,我会挑准时机,跟丹淑姑姑聊些趣事。
我说,儿时遇到一条野狗,我瞧它饿的饥肠辘辘,便给了它一个肉包子。
谁知道这狗视我为恩人,跟着我跑了好几里路,还卧在门口不肯离去。
又说到刘公公,说从前他是做杂活的。
他那时身子瘦弱,干不了重活,成日里被打骂。
皇后见他年纪小,于心不忍,便赏了他几幅药,又给了些吃食。
如今,刘公公一路做到了内务府总管。
但他却始终记着恩情,对皇后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丹淑姑姑听了后,眼带笑意:「苦日子过惯了的人,即便是随手撂下一颗糖,于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德了。」
又有一日,皇后娘娘扶着额,叹自己为何没有孩子。
我鼓起勇气,跪下去给她捏脚:「娘娘,你贵为一国之母,满宫的孩子,不都是您的?」
皇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深意。
丹淑姑姑也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奴婢突然记起,奇岚宫还住着位九皇子呢。他自小缺衣少食的······略微送些东西过去,也是天大的恩情。」
我也适时地添上一把柴:「这么说来,这位九皇子孤苦无依,定能视娘娘为生身母亲。」
皇后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九皇子今年多大了。」
这事要紧,丹淑姑姑亲自去探查了。
她向皇后回禀:「九皇子约莫十四五岁了,吃穿用度都被克扣着,饿得面黄肌瘦。」
皇后一听,难掩眸中的兴奋之意:「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孩子,养成这样。」
我却在偷笑,心想:段桢为了减肥,特地饿了自己好几天,还找了好几件又脏又破的衣裳。
为的就是让皇后看到他的惨状。
后来,皇后用了些法子,把段桢接到了坤宁宫。
段桢从冷宫里的弃子,变成了皇后亲自教养的九皇子。
事虽成了,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愧疚。
丹淑姑姑待我很好。
可我却利用了她。
08
段桢总敲我的脑袋,说我笨。
我当然会更用力地打回去。
我要真是笨蛋,怎么能混成丹淑姑姑的小跟班?
怎么能混到皇后宫里当贴身大宫女?
我顶嘴:「奇岚宫四面都透风,要不是我,你早冻死饿死了!」
他不反驳,只是看着我笑。
段桢住进坤宁宫之后,我恭顺地跪在他面前,贺道:「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他不悦,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我依然垂着眼。
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
段桢住在奇岚宫时,我能打他的脑袋,能和他称兄道弟。
可他如今,是尊贵的九殿下了。
我不能再僭越。
段桢还要说什么,我喃喃道:「从前我有个小姐妹,她叫络春······殿下知道她怎么死的么?」
段桢蹙眉,问:「怎么回事?」
「络春身材曼妙,三皇子看上了她,想收作侍妾。那日,络春是欢天喜地地坐上小轿子出门的。可第二日,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为何?」
我望向天边:「络春是皇后身边的宫女,三皇子是贵妃的儿子。」
三皇子不过是一时兴起。
皇后也只是随口一应。
贵妃也只是心里有些猜忌。
万一络春是奸细呢?万一她有所不轨呢?
总之,络春一条鲜活的命,就这样潦草地葬送了。
所以丹淑姑姑红着眼,对我说:「你给我死死记着,奴才的命不是命,只是顺手用惯的物件罢了。」
我们不过是物件。
主子若是想扔,想换,想送。
都是一伸手的事。
丹淑姑姑还说,要想活着,就要永远保持自知之明,永远不要痴心妄想。
我做到了。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
09
我不过是个宫女。
段桢搬入坤宁宫后,我能帮他的事就几乎没了。
他建立了自己的人脉,不必再通过我去跟外界联络。
我以为我和他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但他却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我的卧房。
「好几天没理我了,你该不该打?」
我慌不择神,生怕会引来旁人。
「九殿下,您疯了?」
他正色:「别这样叫我。」
我局促地抠着被子:「殿下,夜凉了,您早点回去歇息吧。」
「歇什么,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拉起。
就这样跌跌撞撞走了一路,居然到了奇岚宫。
段桢的手心微烫。
这热度顺着手指蔓延,一路灼到了心间。
段桢递给我一个盒子:「今日是你生辰。每年都给你准备礼物,今年也不例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也不例外。」
我看着眼前精美的木盒,却不敢打开。
段桢出声催促:「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静静躺着。
月色倾泻而下。
星河也争相洒落。
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那颗夜明珠的璀璨。
许久后,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地点声音:「殿下,我配不上这么好的——」
段桢却伸出了手指:「嘘,别说话。」
夜色寂静。
我仿佛听见了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段桢拿起珠子,往上抛了抛。
我的心也随之高高吊起。
他突然开口说:「以后把这颗珠子,镶在你的九凤冠上。」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殿下!你瞎说什么?九凤冠是皇后娘娘才能戴的。」
我捂住了他的嘴,却捂不住他眼中的笑意。
那一刻,什么月光星光,什么璀璨明珠。
都不如他的双眼清亮。
我恍然觉得······我这一生,能有这样一刻,便也够了。
10
我身份低微,没办法好好保管夜明珠。
段桢说他先替我收着,等日后做好了冠,再给我戴上。
后来,那颗夜明珠,的确是镶在了皇后所用的九凤冠之上。
只是皇后不是我罢了。
江浸月容色清丽,夜明珠光华璀璨。
二者配在一起,方叫相得益彰。
段桢第一次见江浸月,是在皇后的寿宴上。
那时,皇后笑着拉过江浸月的手,对段桢说:「阿桢,这是本宫母家的小侄女。她是第一次来京城,你带着她四处转转。」
段桢也含笑应了。
我豁然记起了,皇后娘娘也是姓江的。
皇后让段桢和江浸月接触,自然是想促成一段姻缘。
江浸月羞涩一笑,叫段桢:「九哥哥。」
皇后将她的手放在段桢手上:「月儿就交给你了,你得护好她。」
段桢俯首:「是。」
江浸月是名门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
所以她手指纤细,肤如凝脂。
段桢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一块美玉。
他曾经也拉着我的手,为我细细涂抹着冻疮药。
那时的段桢,嘴上笑话我的手,说又红又丑,肿得像猪蹄。
但他眼里溢满了心疼。
年少时的眼神,总是干净而纯粹的。
不像后来的段桢,双眼像一潭深水,怎么也望不到底。
我如今算得上是混出头了。
能站在皇后的左后侧,和丹淑姑姑并立。
眼前的一对璧人,真是万分养眼。
我悄无声息,将双手藏进衣袖。
藏的严严实实。
11
段桢带着江浸月在御花园里赏梅。
刚下过一场雪,江浸月兴奋不已,像只灵动的玉兔。
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把雪:「九哥哥,我在江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我在她身后,适时劝道:「江姑娘,雪寒伤身。」
随后,我恭敬地递出手炉:「江姑娘,快抱着暖暖。若是冻坏了手,皇后娘娘要怪罪的。」
段桢拦住了我的动作:「无妨,她喜欢就多玩一会儿。母后若是怪罪,有我担着。」
我便收回了暖炉,自己揣在怀里。
不一会儿,段桢又绕道我身侧,小声说:「天这么冷,你自己拿着,给别人做什么。」
江浸月也就是图个一时新奇,没一会儿便玩腻了,说要去别处走走。
她吸着气:「嘶——冷死了冷死了,快把手炉给我!」
我连忙递上去,还贴心地帮她拢好了衣袖。
我果然还是不经冻,不过是在雪地里站了片刻,脸已经冻红了。
真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
段桢突然说,想活动活动。
于是将斗篷脱了下来,叫我替他拿着。
我腾不开手,他又笑道:「哦,织秋拿不下了。那就受累,帮我披一会儿吧。」
他细心地为我系好,「下次别跟来了,太冷了。」
······你以为我想来啊。
要不是皇后娘娘派我盯着你们的一言一行,我才不来。
谁要站在这里,看你们卿卿我我。
12
回到坤宁宫后,我便去皇后那里回话了。
皇后对二人的相处十分满意,又叫我多盯着些。
我低头回道:「是。」
段桢又约了江浸月在檐下赏月。
他在屋内点了炭火,还备下了点心和热酒。
虽有些风,但坐在炭火前,倒也不冷。
段桢和江浸月聊着诗词歌赋,说着文人笔下的月色。
又说到江南的山水。
段桢不知记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一声:「说来有缘······我画的第一幅画,就是一副山月图,描绘的正是琵琶行中的那两句。」
江浸月也莞尔:「这么说,是『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随后,二人心有灵犀地笑作一团。
而我只觉得,心里好像漏了个窟窿,寒风直直吹了进去。
江浸月突然问道:「那副画还在吗?」
段桢犹豫了一下,才说:「还在。」
「我想看看。」
「好。」
段桢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就有人端着盒子来了。
段桢将那木盒打开,拿出了一柄陈旧的纸扇。
江浸月看着扇子上的画,惊叹道:「画得真好!不过看起来有些旧了,九哥哥,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我闭上眼,心里算了算。
十年。
刚好,整整十年。
段桢亦开口:「到今天,正好十年。」
我心里轻颤,眼神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江浸月也惊讶道:「这你还记得啊?」
段桢轻笑:「你瞧,这扇子上不是题了日期么?」
风一吹,我又冷静了。
后来,他们聊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
真是要命,回去该怎么向皇后回话?
我死死掐着自己的手,逼迫自己聚精会神地去听去看。
我听见江浸月娇嗔地向他讨要一副画。
段桢问她,想要什么样的。
「那就劳烦九哥哥,为我画一幅雪中美人图。」
「好。」
13
不久后,段桢成为了太子。
他搬进了东宫,开始参与朝政。
听闻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皇后满意之余,叫我送些汤药过去,给段桢补补身子。
我端着食盒,到了东宫。
里面装着的,是百年老参炖的乳鸽汤。
可我却突然记起了段桢十四岁时的样子。
那时的他正在抽条,个子修长,但浑身瘦的硌手。
十四岁的段桢,只能吃皇后炖汤剩下的鸡肉。
二十岁的段桢,住在威严奢华的东宫里,炖汤的药材都是百年起步的。
若是他记起曾经的那段时光,大抵会觉得万分屈辱。
但我又总是生出些妄想。
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怀念着十四岁的段桢?
带路的小太监叫了一声「织秋姑姑」,唤回了我的神。
我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段桢的书房。
他也许是累狠了,正伏在案上歇息。
他手边放着一副画。
画中江山皆盖着白雪。
中间几笔红色,勾勒出了简单的身型。
这是江浸月的那副雪景美人图吧。
这么忙的日子里,他也没忘了对江浸月的承诺。
我轻手轻脚地放下了乳鸽汤。
但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他拉住了手。
「织秋?你好久没来看我了,一来又要走······是不是找打?」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入了怀中。
段桢的气息吐在我脖颈处。
挠的人心肺脾脏全都痒了起来。
我挣扎着要起身:「殿下!」
段桢却怎么都不肯放手。
「别动,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许久后,他低声道:「织秋,江浸月要当太子妃了。」
我嗯了一声。
这不是世人皆知的事吗。
「她是太子妃,但不会是皇后。织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太子殿下慎言——」
「别总叫我慎言慎行的,」他将额头抵在我发间,「夜明珠就放在我床头的匣子里,我说到做到。」
14
我这几日总是愣神。
皇后娘娘许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笑着问我:「织秋,本宫瞧着······你对太子像是有些情意。」
我心里一惊,吓得连忙跪在地上。
「这孩子,本宫不过是随口问一句。怎么怕成这样?」
我心虚道:「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后放下手中茶盏,道:「太子的女人,不会只有月儿一个。后宫事务繁杂,她也需要人帮扶。」
我死死攥着手,不敢回话。
「你是个安分的,人也聪慧,沉稳······织秋,本宫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太子的侍妾,扶持月儿坐稳后位?」
我还在愣着神,丹淑姑姑着急道:「织秋!说话!」
我终究还是俯身,叩首道:「奴婢愿意。」
段桢得知了此事,当晚又翻窗进了我的卧房。
我听见一阵窸窣,一睁眼就瞧见段桢坐在我床边。
我连忙拢衣起身,「太子殿下!」
他神色冰寒,语气不虞:「皇后叫你当我的侍妾?」
我嗯了一声,又赶忙解释道:「殿下,不是我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却完全不听,直接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段桢第一次吻我。
他似乎有些失控,死死将我箍在怀中。
勒得我有些疼。
最后,他捧着我的脸说:「织秋,我没有在怪你。」
不过是一句很普通的话。
我却不知怎的,唰地流了两行泪下来。
15
太子的大婚,定在了三月。
眼下距离三月有些近了,时间紧,婚事也无法大操大办。
实在是仓促了些。
但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我只是个侍妾,自然是不能与太子妃一起过门的。
皇后娘娘说过,要等江浸月有孕后,我才能入东宫。
我顺从地点头了。
但段桢怎么也不肯同意。
半夜里,他又坐在我床边,几下把我摇醒。
「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她说什么你都答应?」
我忍不住笑了:「殿下······我是个宫女,又不是公主。皇后就是要我死,我也不敢不从啊。」
段桢一下子绷紧了嘴角,皱着眉道:「你瞎说什么!嘴上没个忌讳。」
他神情严肃,我便没再笑。
平日里不敢抬头望他。
此时夜深人静,趁着月光,我终于敢仔仔细细地看他。
他清瘦了些。
他比从前高了不少,手掌也宽厚有力。
他的眉眼更英俊了,面色也沉稳,不怒自威。
许久后,我抚上了他的脸:说:「殿下,我理解的。要做太子,就必须娶江姑娘。」
段桢冷笑:「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我心里发酸。
真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让他带着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但我深知,这不可能。
他不过是说了句气话罢了。
已经坐上了太子之位,哪里会反悔呢。
我闭了闭眼,柔声劝道:「这婚事是皇上下旨亲赐的,殿下难道要抗旨吗?」
段桢不说话了。
我叹了口气,接着道:「殿下,前功尽弃四个字,谁都不想听到。」
16
坤宁宫的桃花开了。
我迎着东风,蓦地发觉三月已经到了。
段桢的那副雪中美人图也终于画好了。
从腊月到三月,他精雕细琢了许久。
如今,这幅画被当作了聘礼,送往江南。
和数不清的珠宝锦缎放在一起。
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江浸月可以问段桢讨要一副画,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为什么不敢呢?
江浸月什么都有了。
她有太子妃的身份,有数不清的聘礼,还有段桢精心绘制的雪景图。
而我只想要一副普通的画。
一副段桢亲手所作的画。
这应当不过分吧。
那晚,我对段桢说:「殿下,我想要一样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开口讨要东西。
段桢有些惊喜:「想要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我轻声道:「我······想要一副画。」
「嗯?什么画?」
「殿下,为我画一幅画像吧。」
段桢挑眉:「画你?」
「嗯。殿下,就画我吧。」
至少,让他记住我的样子。
17
三月初八。
江浸月穿着正红色的喜袍,嫁入了东宫。
太子气宇轩昂,太子妃秀丽端庄。
我远远看去,只瞥见了大片大片的红色。
我从不知道,红色竟也会刺目。
刺得我眼底干涩。
那一晚,段桢佯装醉酒,没去江浸月的房里。
他把我骗到了书房,说有事要和我商议。
我端着一碗醒酒汤,却对上了他一双清明的眼。
「殿下,你没醉?」
「醉什么?」他从背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说,「今晚咱们圆房。」
我推开他的手:「殿下,今日是你和······和太子妃的大婚。你该去她那里的。」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我:「你舍得?」
我不说话,泪水却悄然盈满了眶。
段桢继续说:「你要真舍得,我现在就去。」
我咬着唇,无声地流下泪珠。
「织秋,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和我圆房?你若说不要,我立马就去找江浸月。」
我终于崩溃,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谨小慎微许多年。
那是我做的唯一一件错事。
第二日,皇后就得知了此事。
她冷着脸,赐了我一碗避子汤。
我跪在地上认罪,然后仰头把它灌了下去。
皇后沉声问:「昨晚是太子非要宠幸你,还是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我抬眼,一字一顿道:「殿下喝醉了,意识不清。是奴婢勾引了殿下。」
18
皇后本是要将我送去东宫做侍妾的。
如今太子宠幸了我,她又改变主意了。
「原以为你是个安分守己的,谁知竟也如此不知羞耻。」
「还没去做侍妾,就勾得太子为你神魂颠倒。」
「若真让你去了东宫,哪里还有月儿的立足之地?」
我伏在地上:「奴婢知罪,任凭皇后娘娘发落。」
皇后掀了掀眼皮,「你就在坤宁宫,好好当你的宫女。本宫会给你找个庄户人家,将你风风光光地嫁了。」
「多谢娘娘恩赐。」
皇后那碗避子汤药性强烈。
夜里,我肚子疼得厉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段桢又来了,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为我擦拭额上的汗。
我就静静地靠在他身上。
他开口道:「对不起。」
我咬着牙,忍住眼泪:「殿下,你回去吧。」
他总得去和太子妃圆房的。
「织秋,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做太子吗?」
我当然记得。
他那时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一点委屈。
他还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做他唯一的妻。
但路走的远了,初心总是会变的。
他已经摸到了权势,已经站在了顶峰。
又怎么能折返,把目光投在一个宫女身上?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殿下,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还会记得呢。」
我记得啊。
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刻在我心里。
可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我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任由泪水沁湿他的衣衫。
「殿下,你可以忘掉。全部忘掉。」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他大抵是已经做出了抉择。
19
两个月后,太子妃有了身孕。
皇后笑得合不拢嘴,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称赞。
段桢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他坐在江浸月身旁,紧攥着手,神色僵硬。
他甚至不敢看我一眼。
他在怕什么呢?
怕我揪住他,问他为什么背叛誓言么?
我当然不会。
因为从始至终,相信那些誓言的人,只有他自己。
时间一晃而过。
江浸月腹中的孩子也有五六个月了。
不知她怀的是不是双生胎,肚子要更大些。
我的生辰也到了。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
段桢依然没有忘记给我准备礼物。
这也许是他唯一还能遵守的诺言吧。
我打开他送来的匣子,见里面是一幅画。
画上是我。
十三岁的我。
少女穿着宽大的宫服,手里提着食盒,笑靥如花。
我轻抚上去:「画得真好。」
我将画卷起来收好,放在了床头。
我和段桢终究是有缘无份。
枕着这幅画入眠,或许还能在梦中相见。
但很可惜,我什么也没梦到。
翌日,江浸月倒是来了。
我跪下行礼:「太子妃安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抚着肚子,冷哼一声:「他给你画画了?」
我没有承认。
但她不信,叫身后的人来搜。
不搜还好,这一通搜查,将段桢送我的所有东西都给翻出来了。
江浸月冷眼看着这一桌子东西。
有他亲手做的发簪,锦囊,花灯。
有他托人从扬州买的胭脂水粉。
还有昨晚,他送来的那副画。
江浸月气得狠了,嘴里念叨着:「你的命凭什么就这么好?怎么所有的污糟事都要落在我身上?」
她又命人在外头点了一把火,要将我这些东西尽数烧掉。
我当然不敢去拦。
我只能跪在地上,看着火焰攀起,将我所有的过往吞噬殆尽。
20
段桢大概是坐稳朝堂,无需江家助力了。
他发了好大的脾气,狠狠掌掴了太子妃。
太子妃吓得狠了,跌坐在地上,见了红。
这事是丹淑姑姑告诉我的。
我乍一听闻,手上没留神,打碎了茶盏。
丹淑姑姑问我:「织秋,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她拉住我的手:「你怎么回事?」
我颤抖着声音问:「姑姑,太子妃她······她和孩子,没事吧?」
「孩子保住了。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多加休养就好。」
我心下安定了些:「那就好。」
我在心里祈求,祈求段桢别再来找我了。
但夜里,他还是来了。
「织秋——」他吻住我,「让你受委屈了。」
「殿下,太子妃怀有身孕,你不该动手打她。」
「我知道。我也是气狠了······她烧了你的东西,我脑子乱成一团,什么都顾不得了。」
如今,段桢送我的东西,只剩了那颗夜明珠。
他说要镶在九凤冠上的夜明珠。
那颗珠子放在他那里。
但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它。
段桢恳切地问我:「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一定要你当皇后。织秋,你还信我吗?」
或许是被月光晃住了眼。
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听见自己说:「好,我信你。」
沉沦并不可怕。
清醒地沉沦才可怕。
而我每走一步,都认真看着脚下。
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绝不会陷入泥淖。
21
段桢还是食言了。
皇上身子不大好了,他眼看着就要登基。
他却突然要我去边疆,送一封信。
他派了一队精兵,护送我出了京城,一路往北走去。
出发前,我问他:「为什么要我去?」
他看着我的眼,说:「织秋,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了。」
又说:「我只信你一个人。」
我自然同意了。
这次北行,路途遥远。
三个月后,我才回到京城。
我听闻,先皇驾崩,段桢已经登基两个月了。
期间,四皇子同镇国公勾结,想要逼宫造反。
段桢手持长剑,将四皇子斩于殿前。
又以雷霆手段清理了诸多内患,收回了兵权。
这三个月,京城里属实是风云诡谲,惊心动魄。
江浸月也顺利诞下了一位公主。
今日,正是封后大典。
我抬头望去,只见帝后二人并肩而立。
段桢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了玉阶。
我又听见有臣子劝他,让他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也有人说:「皇上,那个宫女织秋容貌甚佳,您可将她封为妃子,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谊。」
段桢不悦,道:「她身份低微······怎么能做朕的妃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
他叫我去送什么信,或许只是为了支开我吧。
毕竟,他亲口做出的最后一个承诺,也没能实现。
只是为什么非要折腾这一遭呢。
他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哭,不会闹。
我甚至不会去质问他。
22
我站在段桢身侧,陪着他在宫道上走着。
走了许久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仰头去看,发现是奇岚宫。
奇岚宫年久失修,破败不堪。
院子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硌脚的小石子。
段桢不知踩到了什么,突然踉跄了一下。
我连忙伸手去扶,却发现我的手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怎么回事?
我瞧着自己近乎透明双手,猛地想起来了。
在回京城的路上······我似乎是死了。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痛的我无法思考。
我听见段桢对着院子里的树喃喃道:「织秋,你怎么还不回来?」
奇岚宫里有两棵梧桐。
许多年前,我们曾在树下玩闹。
他说要给这两棵树起名字,一棵叫小秋,另一棵叫小桢。
十三年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大块。
我怅然想着,若是传来了我的死讯,段桢会不会为我流几滴泪呢。
这几日,政务堆积如山。
段桢昼夜不停地批着奏折。
即使到了深夜,大殿内也灯火通明。
众人劝说道:「陛下,您歇一会儿吧。」
段桢揉了揉眉心,问道:「李为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我记起来了。
护送我北行的,是段桢养的一批暗卫。
李为,正是十几个人中的队长。
段桢看起来焦躁无比。
他已经几夜未眠了,如今不停地在案前踱步。
「朕当日送她出京,就是为了护住她。」
「如今局势稳了,京城里也太平了,可她却迟迟没有回来。」
「若早知如此,朕把她藏在东宫里就行了,何必要送得那么远?」
我愣住了。
段桢将我送走,竟然是为了保护我?
23
段桢撑不住,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我飘到他上方,看着他近日画的这些画。
每一幅,都是我。
从十二三岁,到二十多岁。
他手下压着的这幅,是我穿着吉服,戴着九凤冠,垂首站在他身侧。
我忍不住轻笑了两声。
段桢每一幅画里的我,都是眉眼低垂的。
这也难怪,我平日里总是低着头的,从不敢正眼去看他。
想来,他也记不住我抬头时的样子。
天有些凉了。
邓公公蹑手蹑脚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衫,却把他给弄醒了。
段桢直起身子问:「我睡了多久了?」
邓公公跪着,回:「皇上,您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
段桢揉了揉手腕,又问:「李为呢?」
「暂时还没有消息。」
话说完,邓公公大气也不敢出。
我苦笑,心道你问一百遍也没用,我们回不来了。
这时,外面又有小太监来禀报,说是皇后求见。
我这才猛然发觉,这么多天了,江浸月似乎一次都没出现过。
不知怎的,邓公公突然开始磕头,求着段桢恕罪。
我实在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我看见段桢缓缓站了起来。
他背起手,面色如同寒冰,神情威严。
我看见段桢一步步走到门口,掐住了那个小太监的脖子。
「你刚刚说什么?谁是皇后?」
邓公公爬了过来,伏在段桢脚下:「皇上饶命!皇后娘娘去送信了,还没回京城呢!他嘴笨,说错了!」
我一头雾水,怎么江浸月也去送信了?
这时,小太监又说:「皇上恕罪,奴才说错了!不是皇后娘娘,是江氏,江氏求见!」
段桢终于放开了他,「让她滚进来。」
片刻后,江浸月走了进来,跪下问皇上安。
她说:「公主啼哭不已,臣······臣女恳求陛下,让臣女带公主回江南。」
段桢瞥了她一眼:「不如,让你带着她去守皇陵?也算是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
「皇上,公主她毕竟是您的亲妹妹,求您网开一面!」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江浸月的女儿,是段桢的亲妹妹?
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桢又说:「你当日欺负织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
江浸月哭道:「皇上,只要您让我回江南,我保证躲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还有姑母,她也会老老实实待在坤宁宫里,不再过问您的任何事!」
段桢冷笑:「当日你姑母逼我娶你,还给织秋灌了避子汤。」
「你觉得,这些恩怨能一笔勾销?」
「你明明该做那老东西的妃子,凭什么要强塞给我?」
24
原来,江浸月初入宫的那次,被先皇强要了。
皇后将她从江南召来,本是想叫她和段桢接触的。
谁知在宫宴后,发生了变故。
皇上酒后失态,趁着四下无人,将她给玷污了。
皇后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气得摔了十几个花瓶。
而江浸月也哭着要自尽。
但两日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她们发现,皇上根本就不记得那日的事。
皇上是在亭子里要的她,月黑风高,根本没人听见看见。
皇后给了江浸月两条路。
一是做皇上的妃子。
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嫁给段桢。
江浸月起初还在犹豫,怕自己失了贞,段桢不肯接纳。
但皇后宽慰她,说段桢想登位,就需要江家的扶持。
他不敢不从。
江浸月思来想去,选了第二条路。
皇上垂垂老矣。
而段桢年轻英俊,她自然会选后者。
再后来,江浸月发现自己有孕了。
这事无法耽搁,于是就这样定下了。
皇后匆匆择了婚期,挑的是最近的日子。
江浸月就这样带着腹中的孩子,嫁入了东宫。
段桢忍辱负重,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原来他没骗我。
他对我说过的所有誓言,每一句他都在认真实现。
他一直在等。
等自己站稳,等自己大权在握。
可如今,他真的坐拥天下了。
却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向我解释。
25
段桢去看了小公主一眼,还是心软了。
孩子还是无辜的。
他将江浸月和公主送往了江南,让她们再也不要回来。
宫殿里寂静无声。
九凤冠已经做好了,就放在他手边。
段桢打开匣子,将那颗夜明珠握在手里,就这样坐了一夜。
天亮后,他唤来了邓公公,「去找最好的工匠,把这颗夜明珠镶在九凤冠上。」
然后,他对着我的画像笑了笑,提笔写下一封诏书。
我本是没有姓的。
多年前,我们坐在树下,看着落叶飘洒。
那时段桢问我:「织秋姐姐,你姓什么呀?」
我刮他的鼻子:「我哪有姓呀。织秋这个名字,还是皇后娘娘赐的呢。」
「那如果让你选的话,你想姓什么呢?」
我想了好久,说:「那我就姓叶吧。你看,叶子能飘得很远。要是碰见大风的话,还能翻到宫墙外面去!」
「那织秋姐姐,你要是叶子的话,你想被风吹去哪里呢?」
我又想了好久:「那我就去恭州吧,我大概是恭州来的。而且那里有山有水,风景也好。」
我看他一笔一划,在册封皇后的诏书上写下:
咨尔恭州叶氏,温肃淑惠,明德惟馨······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26
李为回来了。
他身负重伤,跪在殿内向段桢禀报了我的死讯。
段桢额角青筋暴起,死死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
「皇上,回京路上遇见了反贼。」
「那批人马是四皇子残存党羽,臣等实在是寡不敌众。」
「织秋姑娘她······不幸身亡了。」
段桢猛地一脚将他踹翻。
「朕只叫你做一件事,就是护好她。朕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李为倒在了地上。
段桢没有放过他。
他蹲下身,拳风狠狠砸在李为的脸上。
「她出事了,你怎么敢活着回来?」
没有人敢去劝。
李为大口大口地咳出鲜血,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臣有罪。」
段桢起身,颤抖着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人在哪儿?」
段桢想来找我,但他病倒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殚精竭虑,不眠不休,用膳也不怎么规律。
如今又骤闻噩耗,以至病气入体。
他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不知他做了什么梦,不停地说着胡话。
有时叫着织秋姐姐,有时又严肃地喊着织秋。
后来,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织秋,你再信我一次。」
即使他神智并不清醒,邓公公也不敢懈怠。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地汇报进程。
说九凤冠的珠子已镶好了,皇后的宫殿也修葺完毕。
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那日看到的,并不是封后大典,而是新帝的祈福之礼。
而那时,他说的话里,我少听了几句。
他说的是:「她身份低微又如何。织秋是正妻,就该坐在皇后之位上,怎么能做朕的妃子?」
段桢答应我的封后典礼,准备的隆重盛大。
皇后仪仗,吉服,凤印······一切都备齐了。
那些东西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宫殿里,等着它们的主人。
我坐在他身旁,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段桢,我没有怪你。
你快点好起来吧。
27
段桢醒了。
他面色苍白,手脚都使不上力。
但他拖着病体,不顾劝阻地要去找我。
李为说,我是掉下了山崖。
段桢就带了一队人,要自己下山去找。
终究还是找到了。
只是我这幅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
段桢紧紧抱着我的尸首,泣不成声。
真是难为邓公公了。
刚刚忙完我的封后大典,又要忙我的丧事。
他小心翼翼地问段桢:「皇上,要将皇后娘娘葬在哪儿呢?」
段桢才继位,陵墓还未开始修建。
我又该葬去哪儿呢。
段桢先是说,自然是葬在皇陵里,日后要与他合葬。
后来他沉思许久,又改了口:「若是······若是她还在怪我,不想与我合葬呢?」
段桢抚了抚我的画像,轻声道:「或许,她想回恭州。」
其实,比起恭州,我还是更想待在他身旁。
但段桢当然猜不到这一点。
他以为我怨他,恨他,不肯再见他一面。
「织秋,你定是对我失望透了。」
「就算是在梦里,你也不肯来见我。」
「织秋,我好想你。」
我这才知道,自从我死后,他再也没有梦到过我。
不久后,段桢找来了一堆江湖术士。
若是谁能让他梦到皇后,可赏金千两。
结果这些大师都没什么本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怎么也梦不到我。
段桢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沉,最后灰败如枯木。
他又病了。
本来身子就没好全,他又接连服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急得直掉眼泪。
都是什么破大师,骗他吃下奇怪的丹药,还说什么吃了就能有故人托梦。
还有个和尚,让他放一碗血。
将血封在坛子里,和我一起下葬。
这样,来世他就能找到我。
与我再续前缘。
段桢怎么这么傻,那些人说什么他都信。
还都一一照做了。
28
段桢不停地折腾着自己,身子怎么也不见好。
又有一日,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奇岚宫的梧桐树下。
凉风吹过发梢,他猛地咳了几声。
「早知道就不去什么坤宁宫了。」
「我们就一辈子在奇岚宫待着,不是也很好?」
「织秋,你说,还能不能再重来一次?」
我眼中含泪,摇了摇头。
段桢又在风里坐了许久。
后来天色暗了下来,他咳得惊天动地。
「织秋,我这幅身子也拖不了太久了。」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再等我最后一次。」
「这次,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给你听。」
我拼命地摇头。
我想拉他起来,让他回去。
别坐在这么冷的地方,别在这里吹风。
但我只是个灵魂,我的手一次次穿过他,什么也碰不到。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倚在树干上,昏睡了过去。
他将所有人都拦在了奇岚宫外,吩咐他们不得入内。
邓公公在外面着急地转圈,却不敢闯进来。
我拼命地呼叫,让他们快点进来。
把段桢带走。
去叫太医。
但没人能听见。
我心一横,往段桢身上撞去。
终于入了他的梦。
段桢看见我的时候,愣了好久的神。
他颤抖着嘴唇,「织秋,是你么?」
我什么都没说,直直扑进了他怀里。
他抱着我,狠狠地抱着,像是要嵌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手脚慌乱地替我擦去泪珠,「织秋,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紧张得不得了,说得语无伦次的。
我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
我说:「段桢,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的。」
他哽咽。
我接着说:「九凤冠我看到了,皇后仪仗我也看到了。段桢,我不想去恭州,我想待在京城,一直陪着你。」
他说:「好。」
「段桢,你别急着来见我。你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要让民心安稳,朝堂有序。」
段桢没有答应我,但我看到自己的身型正在消散。
我知道,是他的梦就要醒了。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做好了选择。
段桢是挑得起重担的人。
在其位,承其责。
他做了皇帝,就会努力做好。
29
段桢的梦醒了。
他唤了一声,叫邓公公传太医。
邓公公连忙拿着斗篷踏进来,披在他肩上。
「皇上,您快喝口热汤。」
段桢接过了他手里的碗。
喝汤的时候,他突然抬头,往树梢间看了一眼。
我恰好飘到了这里。
大约是要去投胎了,我身子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然后,我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我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宫女织秋。
段桢还是那个啃着点心的九皇子。
我们在奇岚宫里玩闹,爬到梧桐树上摘叶子。
他揪着我的衣袖,甜甜地叫我的名字。
我低头去看,发现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看见自己敲了敲他的脑袋,嘲笑他脸上脏兮兮。
而段桢乖巧地仰起头,认真地说:「织秋姐姐,我以后娶你好不好?」
一阵风吹过。
我听见自己说:「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