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觉得张宗昌的诗挺不错的?
他就吃亏在是中国人上了。
他要是生在日本,至少得成一代俳句仙人。
俳句之神松尾芭蕉一辈子的巅峰之作: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直说就是:古池蛙跃溅水声
中国人给翻译的文雅点:
古池,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周作人译)
古潭清,青蛙跳入,闻水声。(周昌辉译)
就这玩意儿就封神了。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张宗昌就不一样了,“一戳一蹦跶”这个动态描写完爆“跳进水里”,甚至远超几十种松尾芭蕉神作中文翻译的趣味。
看到有人给我点赞,我一定要更一波,我觉得这个诗到底好在哪儿。
先说松尾芭蕉的好在哪儿,古池的寂静和青蛙入水的声音的对比,日本人认为这个有禅意。
然后,咱们来说张宗昌这首诗比俳句之神强在哪儿。
这首诗强在两点,第一点是,这首诗具备只有第一流作者才具备的视觉的真实性和连续性。
典型例子就是,金庸写夜战,没点灯他也硬写。施耐庵就不会这么写,施耐庵需要有月光,有刀的反光。他只写读者以作者或者旁观者视角真实能看见的东西。
张宗昌的这首诗,自始至终是作者真实的第一人称视角。
来大明湖游玩,先看的是全景,很广阔。再看中景,中景是荷花。再看近景,近景是蛤蟆。视线切换真实而自然。这就跟先见“滚滚长江东逝水”,然后再见“浪花”,再见“白发渔樵”一个意思。
这种顺序是不可能倒过来的,先看见蛤蟆,再看见荷花,再一抬头看见大明湖,然后发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了?那是失忆了。
另外,就是诗中画面的真实性,让这个“一蹦跶”,写绝了。这是作者的原创形容,并不是辞藻粗糙才说它是原创性的,而是一旦你把它放在真实的情境中,你就知道这是作者的独立观察,这是真实而不造作的。因为第一这是个蛤蟆,它首先是胖胖的。其次,它是大明湖的蛤蟆,每天游客人来人往的它见的多了。它不怕人,所以当游客捅它的时候,它不会噗通一声跳进水里。它就懒懒地蹦跶一下:你戳我就躲开就好了,多跳一寸我都懒得费劲儿。由此,一只见多识广的慵懒胖蛤蟆形象跃然纸上。
由此就引出了这个诗的第二点好处,诗人的童趣。
如果诗人的视角是真实而连贯的,那么是谁戳了蛤蟆?
只能是诗人自己。
因为如果是小孩戳蛤蟆,荷花和戳蛤蟆之间,视角就是不连贯的,需要插入一个人物。但是作者没有,说明这首诗一直是第一人称视角,不需做额外交代,蛤蟆是作者自己戳的。
作者不但为这个静景里增加了动态,而且作者本人就是完整的景色的一部分。整个文学造景的点睛之笔,恰恰来自于作者的童真,颇有一种卞之琳笔下桥上看风景的人本身也是风景的神韵。
尽管,这种动态童真和诗人的身份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位。但是却又比“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动态来的洒脱和率真。因为:老子本来就还是那个看见蛤蟆就想戳的少年。
这么多人点赞,我就再补充两句:
大明湖的蛤蟆的文学真实还包括很重要的一点。自古写蛙,主要是作为文学造景里的声音形象出现的。无论是前面松尾芭蕉的蛙,还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还是”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蛙叫与不叫,它的造景都是起到声音上的作用,而这种作用的产生都是因为它”能叫“。
但是张宗昌真实就真实在他没写大明湖蛤蟆的声音,而选取了动态。为什么?因为这就是艺术和生活的双重真实:大明湖的蛤蟆根本不会叫!这本身就是大明湖奇景之一。没到过大明湖的人、不身临其境进行文学创作的人,或者抄袭前人文学构思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文学真实。
另外,这首诗的结尾的神来之笔,可能是这首诗比作者其他诗流传更广的原因。结合张宗昌的身份和写作这首诗的大概年代,我们会感到一种强烈而荒谬的不对称感,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国破但山河在。山河破碎是对人的,对蛤蟆来讲,还是大明湖上有荷花。以及在这种割裂的美景中,手握兵权的一方封疆大吏在干什么呢?在戳蛤蟆。这种文学造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令人感到酸楚的魔幻主义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