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在这个社会真的重要吗?
我的杀人犯狱友每夜都不睡,坐在床尾拔自己的头发。
她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为了立功减刑,我开始跟踪她。
可没想到,我也被跟踪了。
1.
“邹明玉!”
“到!”
五年养成的肌肉记忆,让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的布也掉在了地上。
我呆愣愣看着狱警,在牢里早习惯了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既没被表扬过,也没被批评过。
狱警走过来,“手伸出来。”
我照做了,冰凉的手铐落在我的手腕上,“跟我走,有家属来看你。”
家属?
我想不起谁会来看我,五年了,除了我爸偶尔打些钱给我,我和外界没有任何交集。
我被带到小房间里,隔了块玻璃,对面什么也没有。
狱警确认了我的身份,让我签了字,示意我坐下拿起听筒。
对面房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低着头默默坐下。
我张了张口,想叫她,却又不敢相认,甚至不敢相信。
我判刑的时候瑶瑶还插着氧气管躺在病床上,小小一个,看了让人心疼,如今竟长这么大了,高了,瘦了,五官却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这五年我没有得到任何瑶瑶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
我看着她拿起听筒,轻轻喊了声,“妈。”
我感到自己拿听筒的手都在颤抖,忙用左手按住右手腕,突然的见面让我毫无防备。
我想告诉她妈妈不是坏人。我还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恨不恨我?想不想我?
忽然又觉得我们似乎没那么熟,在她最需要陪伴的年纪里,我弃她而去,连问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段瑶重新低下头,拨弄着手指,“我开学就上初中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对啊,家,我有女儿,我还有家,可是,我判了八年。
“瑶瑶,再等妈妈三年,妈妈就回家了,”我的手按在玻璃上,想把她拥进怀里。
段瑶没再说话,把听筒放了回去。
“瑶瑶!”我慌了,把听筒都扔了,拍着玻璃叫她,“瑶瑶你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妈妈很快就会回去!”
我被狱警扭押着,努力抬头看她,然而段瑶没有回头,她一定对我失望极了,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假释出狱。
2.
接连一周,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劳动是最积极的。
终于在周六这天,我如愿被狱警约谈了。
她告诉我:“邹明玉,你最近表现地非常好,继续保持下去,有机会提前假释的。”
“我一定会努力的!”我大幅度地点头,向她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归队收监回去的路,我走了一千八百多天,可今天格外不一样,接下来的路,每走一步,都离我和女儿团聚更近一步。
晚上点完名,门关上的那一瞬,身后有个人蹿到了我的床上。
她单手斜斜撑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晃荡着,一双丹凤眼对着我上下打量。
月初刚重新分了监,我想她是认错了床位,指指床位牌,“16号,我的。”
“邹明玉呗,一股子汗臭味,我当然知道是你的床。”
她看了一眼巡逻过去的狱警,压低了声音,“以前我做的数量最多,现在风头全让你抢光了,我怎么表现!”
这话实在没道理,“我是凭本事干活,什么也没抢!”
她哂笑一声站到我身边,打眼扫向自己的床位牌,“姐姐,我,是杀人犯!要么让我好好表现提前出去,要不然我不在乎多杀几个人。”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叫石可莹,20岁,杀人判了无期。
3.
“杀人犯怎么了?不都是一起吃牢饭的,”我撞过她的肩膀去拿脸盆。
转过身,回路可被石可莹挡着了,她瘦得像螳螂,一只利爪仿佛随时能把我的皮肉挠破。
但这里是监狱,最能保证的就是安全。
我举起脸盆作势要打她,石可莹竟然抬起手臂遮挡。
要是真不怕死还躲什么?
我看她年纪小,又瘦得可怜,不愿和她起争执,闹矛盾对谁都不好,“行了妹子,你急着出去有啥事?就算表现再好,你顶多无期提有期。”
见我不与她斗,石可莹一锤子夯在棉花上,再恼也没招,狠狠道:“我要出去杀人!”
我问她:“你要杀谁?”
她不再说话,冲我翻了个白眼离开了。
十点准时熄了灯,我隔壁床翻了个身,小声问我,“哎,你最近咋了,以前咋没见你这么卖力?”
“我想赶紧出去见闺女。”
以前嘛,也不是不想闺女,吃了牢饭,怎么说也不光荣,怕她不理解我,我也没勇气出去面对她,就那么一天天耗着。
我听见床架吱嘎地响,往那边看了一眼,是对面床的坐了起来,她极慢地转过头,过了好久,说了声,“我也想”,然后躺回去睡了,梦呓一般。
隔天一早我照旧卖力地劳动,没有把石可莹的话放在心上,我们当中大部分都想早点出去,没必要特意让她一个。
没想到中午踩完缝纫机,我又被狱警约谈了,她一开口我就知道不妙,毕竟昨天才被表扬过。
她说:“邹明玉,有人举报你威胁她,影响她劳动!”
石可莹居然恶人先告状!
我看了一眼狱警,迅速低下头去,没有说实话,“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沟通出了问题,让她误会了。”
狱警点点头,“好,你们私下好好沟通,你的情况我是比较了解的,不会做出威胁的事来。”
我回去的时候,石可莹正嘴里含着饭跟别人说笑,一见到我,那张圆脸立马拉了下来,指着我说:“邹明玉你怎么回来了!”
我打了饭坐在她身边,“我又没犯错,怎么就不能回来。不过,我可没有告你的状。”
“哟,我还承了你的恩了。”石可莹一咧嘴,跳起来冲巡视的狱警喊,“报告!报告!邹明玉威胁我,你们怎么能放她回来!你们是不是包庇她!”
狱警将我们两个带走,一齐批评了一通,罚写了检讨。
石可莹心里带气,晚上洗漱睡觉的时候,干什么都摔摔打打的,把水撒了旁边那人一身。
那人是月初和石可莹一起分到这个监的,她呸了一声吐出牙膏沫,“石可莹,你那股子泼辣劲儿也就跟你那些客户撒娇耍个赖有用,在这儿你还是收敛点吧!”
4.
被批评之后几天,狱警格外注意我和石可莹之间的关系,她不好下手,我也得了几天清净。
周三早上整理完内务,石可莹最后一个归队,我看到她顺手扯了一把我对床的床单,平整的床铺扯出一道褶痕。
我从床单上收回视线,正对上石可莹威胁的目光。
我一下就明白了,石可莹挑选了下一个目标。
我对床说梦话的狱友很是奇怪,和谁也不说话,每天就是埋头干,虽然慢些,但她做出来的枕套走线非常漂亮,没少受到表扬。
私心作祟,我无意找事,权当没看见。
到了晚上收监进行今日小结,狱警点到了贾雁,“你的床单没有铺好,记过一次。”
我看到对床那女人缓缓站起来,似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却痛哭起来,歇斯底里,双手拼命扯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
狱警连忙叫来同事把贾雁带去医疗室,贾雁拖着腿往地上坐,鼻涕泪水尽数流到嘴里,喊出来的话含糊不清,“我有罪!我有罪啊!”
我听得额角跳动,一声声“我有罪”像是在控告我的淡漠。
“报告!”我举起手,“我愿意担保,我看见石可莹扯了她的床单。”
石可莹急得跺脚,“我没有!”
我没再敢去看石可莹淬了毒一般的眼神。
我和石可莹又被带走,作为唯一目睹者,我签了保证书,而石可莹被记了警告。
周日休息,石可莹找我算账,把我的被子枕头全掀翻在地,“邹明玉!你乱发什么慈悲,那贾雁也是杀人犯!咱们这儿哪有好人!”
我弯腰把东西捡起来,“我不是坏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石可莹把我的床位牌敲得梆梆响,“你盗窃几十万还不是坏人!”
我拍掉枕头上的灰,坐回床上,把被子叠好又铺开,恍惚着端起滚烫的开水就往嘴里送,杯子掉在地上碎了,我又扯着枕巾去抹拭,真糟糕啊。
我去柜子里拿了颗苹果递给石可莹,石可莹拍掉了苹果,说:“邹明玉你发什么疯!”
苹果滚到了柜子下面,沾了满身的灰,可是里面没脏,我用袖口擦干净,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蔓延开,把眼泪都刺激了出来。
“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救我闺女。”
石可莹哼了一声,“你爱救谁就谁,别再碍我路!”
我拉住她,“妹子,咱们这儿谁不想早点出去?你踏踏实实干活,别弄这些小动作了。”
石可莹甩开我,“别管我,我他妈早就烂透了!”
5.
转眼到了中秋,监狱组织我们给家人打亲情电话。
我拨了父亲的电话,希望他接,又害怕他接,听筒里响了五六声忙音,我刚松口气,电话拨通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喂,你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她:“是瑶瑶吗?我是妈妈。”
她“嗯”了一声,沉默了好久才说,“你为什么偷别人的钱?”
“瑶瑶,你相信妈妈,妈妈会把钱还回去的。”
我不敢告诉她我是为了给她治病才转移了公司财产,犯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没参与任何决定,也不该承受由此造成的心理压力。
“姥爷他……”段瑶吸了口气,只说,“挂了吧,姥爷叫我。”
我紧张极了,问她:“姥爷怎么了瑶瑶!”
段瑶没说话,挂断了电话。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段瑶没说完的话,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隔着铁窗的棱条,月亮已经偏东,我仍旧没有睡意,坐起来喝水,发现贾雁也在坐着。
贾雁坐在床尾,眼睛看着窗外,手一下一下拨弄着头发,最后她将头转向我,我才看明白,她是在拔自己的头发!
我钻进被子,露出一只眼睛静静观察她。
贾雁没有发现我,仍旧拔了头发,在指尖仔细拨捻,如同在穿针引线。
可惜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手中是否有针,那在我们这儿是绝对不能私藏的。
一晚上我都在看贾雁,一直到天色泛白她才躺下睡觉。
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形如枯槁的女人,她脸色发灰,眼下有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黑眼圈,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我要去探究她现在正在做什么。
如果发现她的秘密,举报给狱警,她能助我提前假释出狱,这比卖力气干活来得更快。
6.
贾雁的头发越来越少,头顶肉眼可见的大面积裸露。
接连半个多月,贾雁每天白天就在我左前方的工位里埋头踩缝纫机,不和任何人说话,我没见到她和别人说过话,过得如同苦行僧。
夜里她就会在十二点准时坐起,在床尾晃着双腿,一根一根拔下自己的头发,缝成一个无人知道的东西。
我熬过最晚的一次是凌晨四点,贾雁仍在重复那个动作,然而每天早上起床时,她都是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钻出来。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黑暗中我看到贾雁手中的东西越来越大,初见人体雏形。
贾雁的行动重复枯燥,我曾试着以打扫内务的名义,翻动过她的床铺,既没针也没线,也没有看到那个人形的东西藏在哪里。
霜降那天刚好赶上发大账,我们都去领取自己购买的或是家人寄来的物资,贾雁也在队列之中。
这些天贾雁胖了一圈,头发还是一直变少,如今只剩几根或黑或白的发丝在头顶飘荡。
我看见她扭动着来趴在窗口呆站了会儿,领到了一排AD钙奶,之后便说自己要去上厕所。
她从来不会在规定时间以外上厕所。
我弯了腰,报告示意自己肚子痛也要上厕所。
由狱警领着,远远跟上贾雁的脚步。
贾雁钻进了一个隔间,我正要快步上去拉开那个门,身后忽然传来咳嗽声。
是石可莹紧跟着进来了,我只能松开手,拉开隔壁的隔间。
我蹲在坑上,认真听里面的动静。
奇怪的是,除了一开始拆包装时塑料袋的声响,贾雁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余光撇见一抹色彩,我低下头看见从木板缝下流过来鲜红的血液。
我冲出去,拉开贾雁的门,她仰面躺在地上,衣服脱光,还有一件黑色掺杂白色的毛衣扔在地上。
我认出了那件毛衣,是贾雁的头发,她拔了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接起来,再一点点编成毛衣,除了晚上我没见过她的头发毛衣,原来白天她把它穿在了自己身上。
贾雁的脖子上和前胸插着两根塑料吸管,血就像水管一样从吸管里面滋出来。
石可莹在后面发出尖叫,我上去按住贾雁的出血口,冲石可莹道:“快去叫人!”
石可莹腿都吓软了,踉跄了一下跑了出去。
厕所的门被撞开,特警举着盾牌拿枪指着我,“放下武器!”
温热的血从我的指缝向外渗,黏腻腻的,我不敢松手,“你们快救救她啊!”
他们逼近我,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双臂反扣铐上了手铐,我被拖出门外,医生才抬着担架进去。
我挣扎着,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贾雁是自杀,不是我干的!”
路上我看见了躲在狱警身后的石可莹,冲她喊着:“石可莹你看见了的!”
石可莹不说话,垂在身侧的双手打着哆嗦,一眼也不往这边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