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什么虐心的短篇宫廷小说?
[正文番外已完结,可放心入坑]
世人皆只知将军深情,自夫人早逝,一生再无续弦妻。
世人不知的是,将军夫人当年,恰是死在将军剑下的。
柴禾的父王和母妃被杀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
那雨,晕开了满地的血,打湿了她的面孔。
她都忘记自己到底有没有流泪。
之后她脱力昏了过去,她再睁眼的时候,她已置身于听风楼。
一夜之间,她从高贵的郡主沦为接客的妓女。
老鸨从来都擅长制造噱头,市井上还有什么比落难郡主初夜竞拍这个消息更劲爆的呢?
那夜,听风楼座无虚席。
柴禾被穿上衣不蔽体的纱裙,四肢被绑在铁笼里,置于高台上供人观赏玩味。
柴禾早被喂下能使全身疲软的迷药,她看着台下或淫秽或得意的目光,只感到深深的讽刺。
整个听风楼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
“是将军!”
肖卿淮乃此次清剿叛国之贼柴敬的得力大臣,深得圣意。
柴禾看着那个远远走来的少年,眸色异常平静。
直到昨日他亲手在她面前斩杀她双亲,她才知,自始至终,她只是他接近柴王府的筹码。
而所谓深爱,所谓誓言,不过比草还轻贱。
柴禾一直看着肖卿淮,像是从未认识眼前这个人。
当他们视线在半空交汇的时候,柴禾好像看见他的眉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
他好像很喜欢皱眉,柴禾想。
她心悦于他在皇宫唤着他的名字时,他上王府跟父王提亲时,父王拍着他的肩让他好好照顾她时,他就一直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平息嘴角微微皱眉。
柴禾恍然间想起,今日好像本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如果他入夜那时没有领兵踏进王府。
——如果他没有亲手斩杀父王和母妃。
她只看见肖卿淮身边一个武将上前不知和老鸨说了些什么,老鸨最后脸色微微不悦但还是隐忍不发,强笑着连声说好。
然后肖卿淮就朝着她走来,挥剑劈开那铁笼,挑开那缠住她四肢的软绳,摘下披风包裹住她全身,而后俯身将她抱起。
柴禾看着他,脱口而出问道:“刚才那把剑是不是昨夜杀了父王母妃那把?”
她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就好像只是纯粹的发问。
肖卿淮的身体有刹那的僵硬,而后依旧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前走。
柴禾被安顿在肖府,下人们都唤她为夫人,连府中最年迈最德高望重的老管家也是这般喊。
可是她可以是柴王府的郡主、可以是听风楼的名妓,却不可以是肖府的夫人。
因为肖夫人不会想杀了自己的夫君。
柴禾在肖卿淮来看她的时候,她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猛然掏出,然后狠绝地刺入他的胸膛。
匕首刚没进去的时候就涌出了很多血,染红了她的整个手掌。
她从来不知道杀人原来是这般艰难,明明肖卿淮杀她父母也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
两个活生生的人顷刻就成为倒地的两具冰冷尸体。
血汩汩往外流,热度卷席她的右手,连同刀柄都变得格外滚烫。
她摇着头流着泪,她想松手,她想不顾一切地拼命尖叫。
可是肖卿淮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就着她握匕首的手想要将他胸膛前的匕首插得更深。
柴禾使出全身气力终于挣脱了出来,她缩在离肖卿淮最远的床角,双眼满是恐惧地看着肖卿淮。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肖卿淮想。
以前的她永远都是无所畏惧的模样,眼里永远有一簇绽放着的太阳。
就连他在柴王爷柴王妃面前举着剑的时候,她还是那样满怀希望地恳求着他。
柴禾发现自己杀不了他。
可他却可以那么决绝就杀掉她双亲,那世间最爱她的两个人。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无血刃仇人的时机,而是仇人把整个胸膛都敞开,你却发现自己手中磨利的匕首只是一把钝到不行的弩刀。
柴禾偏头躲过肖卿淮递过来的汤膳:“我想去看看我父王和母妃。”
肖卿淮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们被埋在了哪里?”柴禾看着他:“带我去见见他们,我就把柴王府密室的地图告诉于你。”
肖卿淮对她其实是没有爱的,尽管她一度以为是有的。
而今已到了这部田地,她再自作多情就有点可笑了。
柴禾想,让她苟延残喘的唯一价值大概就是外界传得神秘无比的密室吧。
肖卿淮久久沉静,而后终于答应了。
柴禾那天起得很早,肖卿淮也来得很早。
柴禾难得的好气色,往日里苍白无比的唇也多了几抹血色。
她还特意唤来身边的小婢为她梳洗更衣。
小婢将她的头发盘了起来,那是嫁为人妇的标志发髻。
她安静地看着镜中那个人半响,抬手把发饰拆了下来,一袭黑发倾泻而下。
小婢惶恐地看了看柴禾,又看了看旁边的肖卿淮,什么话也不敢说。
柴禾依旧没有说话,她披着散落的长发便起了身。
肖卿淮抿了抿嘴,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是一声不响。
柴王爷和柴王妃的墓地在一处极偏僻的荒郊野外,只有孤零零的两块牌位,牌位上只有名字。
柴禾跪在坟前,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往日里,只要她掉眼泪了,不是母妃过来柔声安慰,就是父王一脸宠溺地说:“又是谁惹哭了我们的小郡主呀?”
可是现在不管她哭得再大声,她的父王和母妃都不会重新来到她身边。
只要他们能回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不会再爱上肖卿淮,她不会再那么任性。
母妃喜欢程家那公子,她就顺着母妃的意去嫁给人家。
父王喜欢先生夸赞她,她以后便好生研习。
她一向的作风便是愚钝不堪,整日只知戏弄花花草草,而父王却依旧不许别人说她半句不好。
......
“禾儿也该学着做些女红了。”
“禾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若不喜便罢了。”
“不会做女红的姑娘家嫁过去可是会遭婆家嫌的。”
那时她躲在门后,只听见父王发了脾气似的倔道:“哪家小子娶着我家姑娘不得嚷嚷着烧高香!”
......
往昔回忆有如泉涌,柴禾流着泪抱住两个冰冷的木牌。
木牌硬邦邦得厉害,既没有父王炽热的体温,也没有母妃清新的体香。
两块木牌仿佛在时刻提醒着她斯人已逝的现实。
“父王!母妃!你们去哪儿了!你们不是说你们会护我一辈子的吗!禾儿后悔了!禾儿不该不听你们的话!母妃不喜,禾儿定然不会嫁了!禾儿不会再闹了!你们回来好不好!你们回来好不好!你们回来好不好啊!求求你们回来啊......”
柴禾的哭声回荡在幽深的枯树林中,凄厉得像是走投无路的孤鬼。
肖卿淮闭目倚在不远处的马车旁,眉心狠狠地拧在一起。
柴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在坟前昏过去了,然后她做了一个很香甜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七岁那一年,父王在习武,母妃在旁边亭子刺绣,她在草丛里蹦跳着抓蝴蝶。
“禾儿,把这帕子拿给你父王擦汗。”母妃柔声唤道。
听到母妃的话,小柴禾再无暇顾及蝴蝶,跃起跑来接过绣帕,再蹦跳着递给父王。
父王哈哈大笑,把她整个抱起。
她在半空逗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时,一小厮凑在父王耳边道了几句,父王脸色微变,颔了颔首。
然后一个武将装扮的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就现在了他们面前。
父王将她放下,道:“禾儿,去找你母妃,父王有要事要办。”
然后她乐呵呵地笑了,就蹦蹦跳跳去找母妃了。
梦在此刻就醒了。
柴禾缓缓睁开眼睛,唇边逐渐现出一抹苦笑。
果然只是梦。
现实中,七岁那年的她并没有奔向母妃,而是奔向了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也就是十二岁的肖卿淮。
肖卿淮已经带她去见了她的父王和母妃,她也依言带他去柴王府的密室。
那天的柴禾穿了一身白衣,寡静得可怕。
肖卿淮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那日前去的,除了他和她,还有皇上派来的几个心腹。
马车停在了柴王府。
柴禾伫立在柴王府大门前,久久未动。
而后,她才抬手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然后弯了弯唇角,挽着下裙摆跨过门坎。
柴王府的密室藏在谁都想不到的废弃柴房中,机关是掩埋在一堆枯柴里的一根不起眼的干木头。
柴禾面色沉静地拧开了机关,一扇偏僻的石门缓缓开启。
柴禾抬眼看了眼肖卿淮,然后平静地率先进入密室。
肖卿淮皱皱眉,跟了上去。
那几个心腹交换了眼神,也跟了上去。
柴禾端了一颗夜明珠,漆黑的密道霎时通亮了起来。
幽暗的长廊延绵看不到尽头,柴禾在前边徐徐地走。
突然,肖卿淮听见身后几人一阵惨叫,扭头来看已不见踪迹。
柴禾并没有回头,只是停在那里片刻,身姿挺拔,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肖卿淮狠狠地拧了拧眉,还是跟了上去。
当柴禾和肖卿淮进入一个密间的时候,身后的石门应声而关。
柴禾很是平静地将夜明珠放在石凳上,然后转身,第一次用一种陌生而平静的目光看着肖卿淮。
从前,她看向他的眼中只有缠绵的爱意,坦然而直率,带着勇气和自信。
而今,他俩中间仿佛横亘了鸿沟一条,视线交汇,如雾里探花,捉摸不透。
柴禾直视肖卿淮,淡然地问:“你明知有计,为何还要跟上来?”
为何?肖卿淮眉头又是一皱。
良久,静寂无声的密室里响起肖卿淮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对不起。”
柴禾发现,自己真的看不透他。
他在道歉?又为何道歉?为他所杀的双亲?还是为她?
她不敢再自作多情,她的一厢情愿已经让整个柴王府上下几百号人一朝殒命了。
可是,她还是想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她啊?
那么多年的相处,就算是养了一条最低贱的狗,也该有感情了吧?
他怎么可以,在前一秒还给她温情绵绵的爱意,下一秒就毫不留情举剑杀了她父母!
柴禾眼角已然湿润,她深深呼出口气,缓缓开口:“肖卿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肖卿淮手握成拳,他自然明了是何种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父王和母妃?”
肖卿淮在空旷的空间里听到自己苍白无力的回答:“柴王爷勾结敌国,皇上......”
“不要跟我说这些!”柴禾崩溃地大吼,冲过去揪住肖卿淮的衣领,动作快得像鬼:“不要告诉我君君臣臣这种把戏,我已经听腻了!坐拥江山的君王,谁还不是踩着满地的骷髅坐上去!通敌叛国这种罪名,不过是成王败寇的掩饰之语!”
肖卿淮寂然无语。
柴禾的脸惨白得像一张白纸:“我问的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亲手杀了他们!为什么是你杀了这世间最爱我的那两个人!自始至终,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我夺取父王的信任!利用我将柴王府一举拿下!利用我杀了我的亲人!你不就是想要这世间的名利吗!我父王也可以给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和那狗皇帝串通一把杀了他!你们说我父王勾结敌国,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我父王只是要毒杀狗皇帝罢了!那个位置本就是我父王的!当年先帝遗诏传位四皇子柴敬,是当今圣上挟持先皇,谋权篡位!乱臣贼子到底是谁,你真的不知道吗!”
肖卿淮眼神变得复杂无比,声音也仿佛从最深处的地狱里爬出来一般:“我只知道,柴王爷和柴王妃是当年杀害我亲生父母的凶手。”
空气似乎停滞了几秒,肖卿淮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柴禾一瞬间的滞语对峙着。
良久,柴禾双眸微眯,唇瓣毫无血色,颤声道:“你说、你说什么?”
肖卿淮抿紧嘴,再不言语。
“这不可能,”柴禾不自觉松开揪住肖卿淮衣领的手,后退了几步,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肖将军夫妇戍守边疆,是在那次番族动乱中牺牲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父王和母妃下的毒手!”
肖卿淮直直看着她,语气冰冷到极点:“怎么不可能?你又何尝心中毫无定数?柴王爷和柴王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待你多好,待别人就有多狠。他们,罪有应得。”
柴禾跌坐在地上,攥紧双手,眼泪在闭眼的弧度滑下脸庞:“那我呢?我又做什么了?要这样被你利用?要这样眼睁睁看你杀了我双亲?”
肖卿淮握紧拳头。
柴禾睁眼看向肖卿淮,语气冰凉如入夜的月光:“这就是爱上你的代价吗?”
肖卿淮转身背对柴禾:“我知柴王府的密室有历代留下的逃生路径,你离开京城吧,永远不要回来了。”
柴禾闻言笑了起来,先是低低沉沉的笑,再是癫狂似的笑,后是细细碎碎的抽噎声。
肖卿淮眉眼紧皱。
不知过了多久,肖卿淮听见身后的柴禾开口了:“肖卿淮,你真的以为你妹妹去拜神了吗?”
肖卿淮身子一颤,瞳孔霎时缩得与针孔一般细。
柴禾姿态优雅,踱步走在肖卿淮眼前,笑容可亲:“怎么?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有妹妹?”
肖卿淮大掌扣上柴禾的脖颈,青筋尽现。
柴禾却丝毫不惧,笑容明媚无比半分不褪:“奉劝将军还是不要轻易动手的好,我一死,这世上可就无人知道令妹的下落了。”
肖卿淮从未见过这样的柴禾。
京城谁都知道柴王府的小郡主就是一草包,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整日只知披上娇美的皮囊,笑靥如花,城府全无。
可是肖卿淮现在眼中的柴禾,眼神里没有半分澄澈,眸色深邃如幽谷,一举一动皆是上位者的震慑之态。
一个陌生到极致的柴禾。
柴禾慢条斯理拿开肖卿淮扣在她脖颈的大掌,眼中毫无笑意,嘴角却勾起弧度恰好的浅笑:“肖将军,请随我来。”
柴王府的密室犹如曲径迷宫,柴禾举着夜明珠却有如入无人之境,穿梭许久,终于在一匹石墙停了下来。
柴禾伸手拧开机关,石墙缓缓开启。
柴禾举着夜明珠缓缓走进。
肖卿淮犹豫了几许,也跟了进去。
他入眼便看到在铁笼里昏迷不醒的肖钰锦,他看了眼漠然的柴禾,提着剑便砍向铁栏。
可是任凭他用尽气力,也撼动不了坚固的铁笼。
柴禾在旁缓缓道:“别白费力气了,打开这铁笼的唯一法子便是拿到它的钥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肖卿淮抬手,恶狠狠道:“钥匙给我!”
柴禾直视他愤怒的双眼,慢慢地说:“那唯一一把钥匙,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如若我死了,你将永远找不到那把钥匙,也就救不了你妹妹。而这个密室建在地底,空气稀薄,再加上你妹妹本来身体就有恙,怕也是撑不了几天了。”
肖卿淮面色阴沉。
柴禾却笑了,带着纯粹无比的快意:“只要我不说出钥匙在哪,你这辈子就都救不了你妹妹,她就将命不久矣了!我就是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这里!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肖卿淮脸色铁青:“放过她,她是无辜的。”
柴禾大笑:“对啊,她是无辜的,我就不无辜吗!”
肖卿淮咬牙切齿:“我没有杀你。”
柴禾脸上的笑绽放得更加绚烂:“对啊,你没有杀我。但是我就要把这当作你对我的至高无上的仁慈吗?你没有杀我,但是你用更加残酷的方式折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赢得我父王的信任,得以给你父母报仇雪恨。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活在怎样的自责中?我会想,是不是没有我,你的计划就不会那么顺风顺水,我父王和母妃是不是就不会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借着我的手让我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啊!你让我感觉我是直接把血淋淋的刀捅进我父母的心口!你说你没有杀我是你对我的放过吗?你只是在假惺惺地装作不伤及无辜!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我现在,根本就是比死还难受!”柴禾目光深远,仿佛陷入了回忆的迷惘,“肖卿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只是喜欢上你了,想要嫁给你而已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肖卿淮手攥成拳,只觉喉口被扼住一般无法言语。
许久,柴禾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肖卿淮脸上,自嘲一笑:“你与父王提亲那天晚上,我还高兴得一夜未睡呢。”
她目光定定,突然像宣誓一般开口:“肖卿淮,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再爱上你。”
肖卿淮喉口干涩无比,他强力开口:“我知你天性良善,你放了钰锦,我的命给你。”
柴禾嘴角扬起一抹笑:“我可以放了她,但是我要你保一个人,再杀一个人。”
“保谁?”
“我弟弟。”柴禾直视着肖卿淮,目光坚毅,却也带着筹谋的算计与冷静:“自那日以来,柴王府的唯一世子就被送入了宫中。我知当今圣上定然不愿留下此等祸根,但毕竟我父王与他乃同胞骨肉,赶尽杀绝斩杀这二岁幼童,只会招来天下人耻笑。我思他应是想着将我弟弟再抚养几年,然后再生些事端,把那些个不可饶恕的罪名嫁祸在他身上。这样,谁还会说帝王残忍无情?他们只会说我弟弟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罢了。我要你,弄一把火,让宫中以及世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大火中。然后把他带出宫,这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的身世,让他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自在的少年郎。”
肖卿淮看着她,眼神复杂:“我答应你。”
柴禾神色认真,庄重开口:“我要你以你妹妹起誓,若你没有做到,你妹妹的余生都将活在病痛中,生不如死!”
肖卿淮深深地看着柴禾,庄严开口:“若我没有做到,我妹妹余生都将活在病痛中,生不如死。”
肖卿淮只觉心中的预感好像在慢慢成真,柴禾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她就好像是在完成最后的心愿。
“好。”柴禾释然一般地笑了一下,而后看着肖卿淮,嘴角带笑:“最后,我要你杀了我。”
这抹笑,有如他们初见那会。
七岁的柴禾嘴角的笑。
时间好像在这是刹然静止。
肖卿淮心中仿佛有根弦就此断裂,他道:“不可能。”
柴禾唇角带笑,眼睛里好像闪耀着最亮的星辰,她开口:“如果你希望你妹妹死在这里,你也可以选择不杀我。”
肖卿淮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透。
柴禾继续说:“我并不是一心求死,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死。我身为柴王府的郡主,目睹家族被屠杀,你觉得皇上会留我活在这世上吗?等柴王府的事淡出众人视线,我就会被暗杀,然后暴毙在深林乱葬岗中且无人知晓。”
柴禾平静地像在谈论他人的生死,她忽地摇摇头:“可是我不愿意那样死去,我要和父王母妃一样死在你剑下,我想知道被你手中那把剑刺穿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孝。”
肖卿淮没有言语,手握成拳,青筋在脖颈隐现。
“那铁笼的钥匙就是我头上的这把簪子,杀了我之后,你就可以拿到钥匙救你妹妹了。”柴禾眼里有说不清的坦然:“动手吧。”
肖卿淮还是没有动身,隐忍着澎湃的情绪令他全身微微战栗,他的声音干涩到可怕:“我不可能杀了你。”
柴禾看了肖卿淮半响,抬手缓缓抽下头上的簪子,然后移开了一旁的小石狮。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漆黑的小洞。
柴禾眸色淡漠地抚摸着手中的簪子,道:“这个洞深不见底,不知道这把簪子掉下去了,要花个几日才能拾起来。”
肖卿淮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
柴禾却是开颜笑了:“不过令妹恐怕等不到那天了吧。”
肖卿淮双目通红,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尽现。
柴禾却是看着肖卿淮,声音冷到仿佛是前来索命的阎罗:“杀了我,不然你妹妹就得死。你忍心你妹妹自小备受重病折磨,现在还要活活窒息在这密室中吗?你们对外隐瞒她的身份,不就是希望她能安然过完余生吗?怎么,现在你这个做哥哥的,却要眼睁睁放弃救她的机会?”
肖卿淮掌中加力,剑柄沁血。
“我数到三,如若你不杀我,我就将手中的簪子扔进洞中,到那时,谁都救不了你妹妹,你只能看着她痛苦地死去。”柴禾直视着肖卿淮双眼,心中无数次描绘的轮廓在此刻清晰无比,柴禾心下忽地现出几分轻飘飘的眷恋之感,而她面上却不显,她只是开始念道:“一......”
“我没有办法杀你!”
柴禾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肖卿淮,痛苦犹豫,甚至于现在,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满是卑微到极致的乞求,正如她那日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父王和母妃那般。
可是没有办法了。柴禾想,她无处安放的灵魂必须要这般壮烈才能全数死去。
“二......”
肖卿淮看着眼前坚定到毫无扭转之态的柴禾,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力之意,他痛苦万分地摇头,低喃道:“不要这样对我......”
柴禾看着这般无助的肖卿淮,脑海中却铺天盖地浮现那日盔甲及眉目皆有鲜血浸染的肖卿淮,她的声音像是得到安定的力量,那个字也畅通无阻地划过干涩的喉咙:“三。”
柴禾握着簪子的手快速举起,仿佛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抛出去......
下一秒,她的手却无力地垂下,簪子跌落在地上,溅起纷尘。
柴禾的嘴角慢慢沁开鲜血,她缓缓笑开,目光下移,落在那刺穿她胸膛的剑上。
然后,她心满意足地闭眼,像个酣睡的孩童般疲软地倒地。
[完]
肖卿淮视角番外
自小我便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
当年那对身着华贵的夫妇在我父母的营帐毒杀我双亲时,我就藏在那床底下。
我也知道了为什么上一秒一向冷静爽朗的父亲要那么紧张地把我塞到床底下。
母亲倒下后面对着我,那双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写满了眷恋与不舍。
之后的那几年里,那双眼睛经常在梦里和我纠缠。
我无数次在梦魇里豁然惊醒,枕巾全然湿透。
我遇到柴禾那会是我十二岁那年,被父亲生前的好友怀叔领到了柴王府。
我是唯一目睹父母死亡的人,怀叔也是我唯一将该事告知的人。
怀叔不过三十有几,但他有情有义,足智多谋。
他很快就部署了复仇的一切谋划。
这场复仇是以十年为期,去柴王府前的那些年,我一直在肖府的密室昼夜不分地练武读兵法。
怀叔奔波调查,告知我当年父母被杀的原因是柴王爷拉拢不成的决然之态。
也是,父亲自小便告诉我要忠君,他自己又怎会与柴王爷同流合污,谋权篡位呢?
柴禾那时不过七岁光景,穿着粉裙,笑容明朗如耀日。
我已然许久未见这般纯粹的美好。
自父母倒在血泊之中,我的世界就仅剩复仇这沾满血腥味的两字。
柴禾向我奔来,咧着嘴角傻乎乎盯着我半晌,而后又蹦回去,躲在柴王妃身后,只探出个脑袋,一双清澈无比的明眸满是好奇地端详着我。
那日回去后,怀叔很是高兴,他同我说他想到一个更为稳妥更为快捷的复仇计划。
夜的光影在怀叔眸中影影绰绰,像极了深林中斑驳的鬼影。
那夜,怀叔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飘来,被风吹醉了一般揉入我耳里。
怀叔说:“让那位小郡主爱上你。”
我一直以为世间所有的事情皆可掌控在鼓掌之中,无论是复仇,还是少女暗生的情愫。
柴王爷夫妇杀了我父母、毒害我妹妹,我此生苟延残喘着向仇人献笑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那狗贼死于我的剑下。
至于那个小郡主,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当时想,纵使将她利用殆尽又如何。
不过是杀父仇人之女。
但不知因何缘故,我从未主动招惹过她。
甚至于对她的态度上,我还刻意显出分外冷漠。
我期望她能知难而退,不要每次都露出那傻得不得了的笑容迎着我奔来。
我只觉烦。
心烦意乱的烦。
我也不知为何,明明为了报仇,我可以舍下任何一切。
我也明明欣然接受了怀叔的提议,却做不到将她澄清双眸卷入这角斗中。
我知无论有她与否,我最终都会杀掉柴王爷夫妇。
她只不过是时间上加速的催化罢了。
当我斩下她父母的头颅,就该是我们争锋相对之时。
到那时,她便该恨我入骨了吧。
我倒是宁愿那时的她会像此刻的我一般,恨得坦坦荡荡。
也不要她为情所困犹豫不决,直视自己敌人时还要牵挂那些无所谓的温柔情怀。
柴王爷甚慰我的识时务者。
他把伪善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在我面前大谈我父亲的风姿和母亲的飒爽,他状似真情流露的哀悼像极了戏子入情的表演。
我面色带笑,配合他同台演出。
而待我回府同怀叔商议事宜时,怀叔却惊觉我双掌满是指甲的血痕。
那是隐忍到骨子里的习惯,是我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我觉察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的心已在这数年仇恨的浸染下,变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我知在柴王爷眼里,我父母的死皆是咎由自取。
我也知他定不知我所知的一切。
我开始放纵柴禾的靠近。
她特别喜欢给我送糕点。
我在皇宫当值的时候,她就会带上小婢,揣着个小花篮,偷偷摸摸溜进宫中给我送糕点。
其中,红豆糕最盛。
我不喜甜,每次我都会面上笑意零星地接过,然后转身便将其毫不留情地扔掉。
这整个过程,只有她乐此不疲。
我虽是一介武夫,但我仍听过那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知红豆糕的所蕴之意,也知接过代表女子相思之意的物件代表着什么。
我无比清楚地明白,那时的我并不爱她。
我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猎人。
而她,就是错把信任投付在我身上的可怜猎物。
可我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就这样,在她有意无意的试探与我给她有意无意的错觉下,时光匆匆流逝。
在她及笄那年,柴王爷拊掌定下我们的婚约。
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切都在计划中。
可是当我看到她羞涩到双颊粉红,我的心口却突然像是缺了一口。
怀叔年轻时受过重伤,这几年身体已每况愈下。
他每日闲暇之际就去我父母灵堂,一待就是一天。
他已有很多次沉沉昏睡,却又无数次在大夫束手无策之际奇迹般醒来。
我知他是撑着一口气想看那贼人头点地。
有一天夜里,怀叔将我叫进他的卧房。
怀叔年迈不已,身子倚在床沿,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我。
许久他才长叹一声,似懊悔无比。
他说:“柴禾始终留不得,你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我一直都知道。
两年光景快到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明日便是我们婚期的那天夜里,我领兵进入柴王府。
当柴王爷夫妇狼狈不堪地跪在我面前时,我内心有说不出的恣意快活。
柴禾第一次在我面前毫无仪态。
她在我面前,素来喜欢打扮得鲜亮无比。
那夜下着瓢泼大雨,她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扯着我的衣袖,她嗓子已然哑了,但她仍在求我,两只眼睛盈斥着泪泉。
那眼里有着无尽的悲伤,却也有一丝不容忽视的光亮。
我想,她那时应该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了她父母。
但是她真的不了解我。
又或者说,我一向习惯在人前隐藏,她也从来不是那个例外。
斩杀柴王爷和柴王妃这个信念是我活着最大的鼓舞。
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快意斩杀仇人,挥剑这个动作在我脑海中已排练了千百遍!
而现在,他们就在我面前。
近在咫尺。
且毫无反抗之力。
柴禾的哭声混杂着雨声揉进一片嘈杂中。
我手中的剑遵循我的意愿,准确无比地挑开他们的皮肉,割裂他们的咽喉。
柴王爷临死前只有一句话。
他让我放过柴禾。
他说他女儿是真心喜欢我的。
可是她的真心假意与我何干。
不过是仇人之女罢了。
亲手手刃自己仇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
所有嗜血的快乐仅停留在挥剑那一刻。
当我的皮肤感到血的喷溅和温热,当柴王爷夫妇毫无生息地倒地,柴禾整个人像被抽掉魂魄一样僵在那里。
怀叔了却一桩心事,即日便启程去当年杀敌的塞外。
他言自己思念那饱受战火熏染的黝黑城墙,思念那一望无垠的沙漠,思念和弟兄们在月色下豪饮浊酒。
怀叔自打有记忆之时,便是孤身一人,一日遇乡寇霸主,险些被活活打死。
是我父亲带着小厮路至救下他。
打那时起,怀叔便把我父亲看得比自己还要重。
他道自己时日不多,想去回温往年真正有血有肉的过往,他说哪怕死在路上也值得。
我从未看见怀叔眼中有这等光芒。
这些年他就像个思绪缜密的谋客一般,面无表情,除了肖家人,其他人的命在他眼中只是一颗颗排列整齐的棋子。
我看过怀叔在黑暗笼罩的夜色中像游魂一般把当朝皇后的亲弟弟在阴森小巷中悄然无声地杀掉。
明日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面色如常表现得与旁人无异,连难以置信这些情绪都被他临摹得入木三分。
我并未劝阻,尽管我知这一别便是永别。
可是这多好,怀叔在这世间还有那段为之留恋的时光。
在夜色入凉时,我不禁问自己,那我呢?
我又有几个活得有血有肉的瞬间?
不知为何,当我思及,柴禾那双清眸就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肯散去。
我不想再想到她了。
曾经柴王爷夫妇横亘在我们二人中间,我可以决绝道自己对她并无情爱。
但当他们死了,我的血海深仇得已报了,我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对柴禾到底为何意。
不过我们从来都是绝无可能。
从前是我必须拒绝,如今她也必须拒绝。
我知柴禾身为柴王府的郡主下场必然不是很好,但是我万万想不到皇上会那般狠绝,直接把柴禾丢到青楼。
那日我在宫中当值,歇息之际我听到柴禾的名字,紧接而来便是听风楼——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楼。
“柴郡主自小养尊处优,虽是草包一个,但也是锦衣玉食供着长大,这等屈辱可如何咽得下。”
“哈哈哈,还道什么柴郡主,现在只是听风楼名妓柴禾罢了。虽说这草包无才无德,但贵在有一身好皮囊。听说今夜便是柴禾初夜,也不知是哪位公子哥抱得美人归。过了今夜,往日高高在上的柴禾就成为千人骑的荡妇啦......啊!!!”
我用匕首往这副将的脸上划下深深的一刀。
我甚至都能感受到贴近手心的刀刃碰过骨头的触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一向冷静自持,从未这般冲动过。
我终究去求了皇上。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手握兵权与否是关乎性命的重要抉择。
但当皇上把柴禾和兵权摆在我面前时,我的脑海里没有千军万马没有狡兔死没有走狗烹,只是在一遍遍不停地翻涌着柴禾的一颦一笑。
最后,我选了柴禾。
而后我就去了听风楼。
我第一次看见柴禾穿成那个模样,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被展在大台。
我全身血液仿佛逆流,愤怒的热度快要将我整个身体击破。
在杀了柴王爷夫妇前,我不是没有想过柴王府倒台后柴禾会怎么样。
被流放被杀,被买为奴仆。
我那时想无论怎样,都与我无关。
她不过是仇人的女儿。
可是当看到她虚弱地被绑在铁笼里,我却在那时确切地感受到自己蓬勃的杀意。
当我俯身抱起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像柳絮一般轻飘飘地无所依托,她问我手中那把剑是不是就是昨日斩杀她父母的那把。
她的声线素来带着一种软糯的娇气,可是那日当她语气平淡问我这话时,我却感到锥心的痛感。
自打我蜷缩在床底,亲眼目睹双亲被杀,我的心在那刻就仿佛变成了无物。
可是为什么今日,她明明没有斥责、没有愤慨,只是那么一句平淡到察觉不到情绪的话,我那近十年来毫无波澜的心湖却翻涌起了巨浪。
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这般淡漠地同我讲话吗?
我并非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她对奴仆、对侍卫、甚至在进宫叩拜太后时也是这等淡漠至极的语气。
但每次奔向我时,她的声音就像缠上了蜜糖。
原来习惯真的是一剂剧毒。
我以前有多厌恶她自作主张的接近,现在就有多无法释然。
可是我们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我绝对不会后悔手刃柴王爷和柴王妃。
于是,我也将永远是她的仇人。
这是一早便注定了的。
——从我十二岁那年,从我第一眼看见她。
岁月能永远一往无前,而人与人之间却可以戛然而止。
就像我和她。
我带她回府那日,管家下人们都惊慌失措。
我带兵剿了柴王府,这是街邻四坊的茶后饭余。
他们不知我带回罪臣之女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甚至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命令全府上下遇到她都要尊称她一声夫人。
我知道现在的她不会稀罕这个名头。
可是我还是这样放纵了自己的自欺欺人。
我其实早就知道她要杀我。
在她拿出匕首之前我就知道。
我就着她的手把匕首更深地扎进我的胸口。
我丝毫感觉不到痛。
我想着就这样死掉算了。
反正父母的大仇已报。
如果我死了能了结她的噩梦,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失控一般地挣扎。
我看着她的双眸。
那里再无清澈的澄明。
那双曾盛满星月的眼睛,现如今蔓延着无尽的痛苦。
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去看她父母。
我心中微怔。
也对,毕竟我刻意封锁了消息。
她并不知道她双亲的尸首此时正吊在高高的城墙上。
她说她愿用柴王府密室的地图作为交换。
我这辈子除了复仇,对其他事情都毫无欲望,包括那间连皇上都觊觎的密室。
但是我没有拒绝她。
我再次进宫。
我知我现虽无兵权,但我以往的战功赫赫已足以让皇帝心中有所忌惮。
现如今我跪在他面前,主动请命举家前去驻守塞外,此生永不回朝。
而我的条件是——
将柴王爷夫妇的尸身交付于我。
皇帝坐在高堂上允诺我之际,又似若有所思地轻叹:“肖爱卿原来也是个至情之人哪。”
那日我孤身一人驾着马车将他们二人的尸首运到郊外。
我执着那把杀了他们的剑挖了一个坑,将他们二人的尸首裹上简陋的草席推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为我的仇人立墓碑。
那时天已然全黑,树影有如孤魂般摇曳着,风穿梭在枝叶之间孤傲地起舞呼啸。
我就站在那坟前,突然之间很想仰天大笑。
这世事哪,可真无常啊。
我亲手杀了他们,又亲手让他们入土为安。
肖卿淮啊肖卿淮,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给不出一个答案。
我好像只是......
不想再骗她了。
带她过去的前一晚,我一夜未眠。
我本以为大仇已报,我那残喘着的余生从此便只剩畅快的酣然。
然,不然。
那晚,父亲和母亲惨死的场景伴随着柴王爷夫妇倒地的那一幕在我的脑海中无限次交叠,最终定格在柴禾那有如一潭死水的眼眸。
我不后悔杀了柴王爷夫妇。
但我后悔了在布局的时候冷眼旁观放任柴禾逐渐沦为对峙的筹码。
但箭已离弓事已至此,我已无路可回头。
细细想来,我活过来的这二十几年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从来都没得选。
自双亲被杀,我便被拷上复仇的枷锁。
我的每一串呼吸皆是为此志而存。
我深知自己需得报仇。
我需得在暗夜中匍匐前行。
可为何像我这样的人,会对仇人的女儿动了心呢?
纵使我百般不愿承认,我仍不得不承认——
我确实对柴禾动了心。
当初,柴王爷夫妇一日未死,我便一日没有真正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而当他们二人在我面前断气,所有零碎的情意也就迅速拼凑成完整的讯息,如一把磨锋了的利刃直戳心窝。
为何会爱上她呢?
毕竟她只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草包啊。
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虽无多么纨绔荒唐之事,但除了皮囊,也并非出彩的可人儿。
这些年来,我到底还是披着将军的名号,无数比她更妖更媚更乖比她更大家闺秀的女人也曾以各异的形态自荐,但我都始觉不及她半分。
我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几年来,都会下意识把送上门来的女人与她对比,并逐一在心中暗自宣告她的胜利。
爱上她......
许是我悲惨的半生从未有人给予过我这般殊荣吧。
从未有人会把对我的偏爱表现得那般明显。
而我,已然将这唯此一份的珍贵亲手摧毁。
自我坦白自己心思后,我就不断地问自己——
如若我在杀死柴王爷夫妇之前就已经了然自己的心意,我当如何?
我会如同柴王爷夫妇那般隐秘杀人,然后转首坦然享受柴禾对我的爱吗?
我想我应当不会。
我这辈子恨极了虚伪奉迎,恨极了对仇人笑脸相迎。
我也不愿把她蒙在鼓中,让她终日在沾满她双亲鲜血的仇人面前汲取温度。
所以即便我知我爱她又如何,我们的结局还是必然如此。
想来我这辈子注定是一个无根行客,不配有人常伴左右嘘寒问暖。
我也从不奢求她能放下这血海深仇。
我只愿她坦坦荡荡地恨着,如若有一天她想为她父母报仇,我会亲手将我这条命奉上。
这是我欠她的。
也是我唯一能补偿给她的。
启程的那日,她脸色红润了几分。
她眉目间染上淡淡的喜意,却又好像蔓延着无尽的悲伤。
伺候她梳妆的小婢为她盘了头发。
嫁作人妇的发髻在铜镜的映射下入我眼。
那一瞬间,我真的萌生出一种美好的错觉。
她是我妻。
只是我妻。
然下一秒,我就清晰地捕捉到她眼里流露的厌恶。
她举手将发簪拔出,长发飘逸,把我霎时拉回现实。
呵,肖卿淮啊,你到底在妄想什么呢?
她一看见墓碑,顷刻就泪流满面。
她跪在坟前,她说她后悔了。
那日光影摇曳,透过树缝斑驳地晃了我的眼。
我们都走到了一个不可回旋的死局。
我一直倚在车旁等她,直到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慢慢变得寂静,静到我在那刹时可以明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漏拍。
我奔过去,见她满脸泪痕地倒在地上。
我扶起她时,颤颤巍巍地将食指靠近她的鼻息。
当微弱的热气轻柔地拂过我的指尖,我终于吐出那一口屏在胸口的呼吸。
大夫说她只是身子虚弱且悲伤过度,受不住晕倒过去罢了,往后好生调养便可恢复往日安康。
当我听到“往后”这二字,我有些许晃神。
我们还有往后吗?
自柴王爷柴王妃死于我剑下,我就没有在她眼中看见过对未来的希冀。
她如同当年的我一般,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我一直有种感觉,她好像不久后就会永远离开。
我望过去,她素白的面容与那白色枕巾恍如融为一体。
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叫我杀了她。
柴禾以密室为诱,设计杀了皇上的心腹,又拐来我妹妹,声线蛊惑地让我杀了她。
我妹妹叫肖钰锦,那年双亲被杀后不久,我那不足四岁的妹妹在一个深夜被一个蒙面黑衣人下毒并挑断了脚筋,余生只能缠绵病榻轮椅作伴。
怀叔调查到那个黑衣人是柴王爷的死士。
对付一个幼童,他柴敬派出来的是死士啊!
他怎么能!
后来怀叔循着旧根混进旧部,杀了那个死士,然后身负重伤养了半年的身子。
钰锦那时失血过多年纪又小,整个身体发着烫跟我说着:“哥,我疼......我疼......锦儿疼得不得了......”
我恨不得替她受。
年少的我无计可施,只能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咬牙压抑着战栗,一颗泪也掉不了。
钰锦被救过来时,怀叔压着消息,然后同我商议。
他说将钰锦留在肖府,往后便是凶多吉少。
他说为了钰锦,跟外界谎称她死了吧。
我答应了。
钰锦从此不再是肖家人。
怀叔秘密把她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寄宿在一户农家里。
我有一次偷偷去看她,她坐在轮椅上,在小院里独自一人,目光呆呆地望着远方。
然后一个农妇端着食盒出来,掂了掂钰锦腿上的薄被,而后便旋然转身。
态度恭敬有余,亲昵不足。
那可是我妹妹啊,本该享受着锦衣玉食、沐浴着双亲兄长的爱而成长的肖家大小姐啊!
现如今,却只能空坐轮椅粗茶淡饭,人情冷暖自个品尝。
而柴敬夫妇,就是害我们肖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在密室里,柴禾与往日迥乎不同。
后来我才想明白,柴禾是王爷独女,是皇亲国戚。
在深宫浸染与后院尔虞我诈中怎么可能空白如素纸。
若无邪,则无威信。
她欢喜我,才不愿把最冷的那张脸与最强的那股气势摆在我面前。
而今,我对她无情在先,她自不必与仇人笑脸相迎。
她立在前方,神色疏淡,傲然如睥睨众生的上位者。
她手举簪子,漠然数数。
我陷入无尽的迷茫与混乱。
当她作势要将簪子抛出时,那手中握着的剑似乎有所行动。
等我反应过来,柴禾倒地,胸口立着我的那把剑,沁出一朵朵红花。
她嘴角噙笑,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明亮如皓月的双眸再也不会满怀爱意地看着我了。
我真的亲手杀了她。
杀了这世间对我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的温柔。
后来我捡起簪子来到铁笼面前,我才看见那锁只是松松垮垮吊在那儿,没有合上。
我突然就觉得很好笑。
整个密室都回荡着我近似癫狂的笑声。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也不知道笑着笑着为什么眼角会湿透。
后来我一直驻守在塞外。
活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毕竟一个人哪,若是没有念想,日升日落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塞外生活单调如一,日子忽忽然便流逝无息。
记不清是何日,军营里来了个装扮怪异的巫师,她那浑浊不堪的双眼望向我时好像窥透了我的全部心思,隐隐透露着不容忽视的神采。
她给我一物,言吃下此物便可见到自己所念之人。
我一向不信鬼神。
可她说所念之人啊。
所念之人......
钰锦同我道:“哥,切不可轻信,万一歹人下毒......”
然,于我而言,死又何惧,生又何欢?
表面上,我仍对钰锦淡然允诺,悄然却将此物收入衣襟。
入夜,我端详着这颗黑色药丸,思绪翻涌。
柴禾的弟弟已离开京城,改名换姓,远离朝堂纷扰。
钰锦随我来到塞外,与我麾下一将情投意合,也算余生有了归宿。
我大半辈子为了别人而活,这次我想自己抉择一次。
钰锦,就让哥任性这一回吧。
大概柴禾对我有怨,连在梦中也不愿施舍我一见。
如若能再见到她,我余生也有了慰藉。
如若就此死去,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了。
就着烈酒,我吞下那颗在月光下黑得发亮的药丸。
我真的看到她了。
她一袭嫁衣,笑意靥靥,面若桃花。
我看着她上花轿,拜天地。
我看着一个陌生男子挑下她的盖头。
我听见她喊那男子叫夫君。
我像是一个透明的旁观者一般目睹她儿孙满堂,目睹她百岁之后,寿终正寝。
终于,在满堂哀戚哭声中,我终于走近,透明的身躯穿过人群,低头在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姑娘的额头落下一吻。
我醒来已是三天后。
钰锦守在我床头,满脸担忧。
后来,我又见到了那位巫师。
巫师苍老的声音缓然落地:“她在没有你的每个轮回,都会享尽天伦之乐,百岁无忧。”
我一时无言,良久才道:“那便生生世世都不要相见吧。”
那日骄阳似火,一如我与她初见那天。
[完]
祝你读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