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已是经济增长核心驱动力,却有很多人反思消费主义,你怎么看?消费主义和低欲望社会之间,有中间道路吗?

发布时间:
2024-09-06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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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礼拜之前,因为疫情呆在家里的我实在闲不住了,想起自己还有微缩模型涂装这一个特长,便在丹麦的桌游群里说自己愿意有偿代人涂装模型。当时想的不仅仅是赚些外快抚慰自己焦虑的心灵,也因为老婆曾说过一句“假如你涂的那玩意儿能挣钱,一天搞多久我都不会管。”结果挺出乎预料,来询价的人相当多。其中有一位名叫“肉球”(Paw)朋友,本身是个月收入折合人民币只有八千多的兼职小学老师,居然也准备出一千两百元让我代工一个长得像大号粽子的模型。最后我接了三个单子,这些天就在颜料堆里流连忘返——老婆倒是说到做到。一边涂着,我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消费主义这个话题。


如果题主真想问一条消费主义和低需求社会之间的道路,我可以颇为自信地说,北欧正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首先,北欧是个公认的“反消费主义”地区,reddit上有个长贴曾经讨论过全球消费主义最不兴盛的发达国家,北欧诸国被提名的次数遥遥领先。学术界也承认北欧存在一种“花钱要低调”的社会气氛,瑞典语中甚至有一个叫Köpskam的词,特指“购物耻感”。而我身边的体验也是非常支持这种结论的,比如在丹麦,豪车的数量非常稀少,有不少人买新车会买和旧车一样的牌子系列,就是希望邻里别注意到自己刚花了一大笔钱。街头上二手店的数量极其庞大,即使是收入丰厚的丹麦中产阶级也毫不忌讳使用二手商品。我儿子用过的婴儿床和婴儿车都卖给了同事,而当儿子刚出生那会儿,甚至还有同事老婆给我们送来了一堆二手婴儿服——虽然洗的非常干净,但还是被我们全部丢掉了,那时的我们还无法想象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使用二手货。

按理说,一个热爱二手的社会,居民一定扣扣嗖嗖,把钱全存起来意图升值。最后必定内需不振,储蓄体量庞大,资产价格高企。但北欧的储蓄率,扣掉有个超级主权基金的挪威后仅为27%,在全球属于平均水平,就连挪威(37%)也远不如中国。同时居民人均净资产在六十万人民币上下,和东亚北美欧洲地区的其他国家相比也不算高。所以,一定是某种不属于消费主义的消费,把北欧人的钱悄悄卷走了。它到底是什么?之前那位肉球老兄找我做的代工,也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让我们拿着消费主义的定义来验证一下肉球花钱找我涂模型的行为。的确,在他很不高的收入中,有相当一部分都贡献给了微缩模型,但这和那些刷爆卡买包然后发抖音的人依然有本质区别。因为消费主义的前提是通过营销手段,把特定品牌或者商品与优质的个人形象联系起来,比如包代表生活品质,鞋代表追逐潮流,钻石代表真心不二。但微缩模型厂家(注意,高达和大比例人像都不在这个范畴内)真的没实力进行这种宣传,就算这项爱好能激活某种个人形象,那也是比较负面的死肥宅形象。同时,消费主义的另一个特征是涉及商品有极高的溢价,常见情况就是非常类似的产品价格却相差极大,且其中一部分利润奇高。这个在微缩模型领域也基本不成立。据我的一些兼职原型师朋友说,设计一个微缩模型再做树脂件批量卖掉,最后一小时人工仅能带来40~80人民币的收入,在北欧还不到最低法定工资线。尤其对肉球来讲,他的模型大部分都是收别人涂坏的二手然后自己把漆洗掉,整个过程中商家完全没有从他身上赚到钱。他玩微缩模型,既不是受到什么资本的蛊惑,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某些优秀的品格,纯粹就是出于喜欢,出于马斯洛的“情感归属需求”,出于一个大男孩看到那些不到三公分高的玩具兵时候内心难以抑制的快乐。


所以,北欧在“消费主义”和“低需求社会”这两片黑暗森林中间另辟的蹊径,就是所谓的Hobby——“爱好”。

在北欧,普通人几乎都有那么一到两项会花去自己全部收入10%~20%的爱好。当年刚加入桌游俱乐部的时候,我就惊讶地发现这个三万人的小镇居然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俱乐部,上至马术游艇,下至木工和狩猎屠宰,从业余生活的丰富程度来看,甚至超过了中国的大部分二线城市。这些爱好存在一些共同的倾向,比如历史悠久,比如对科技和人数的依赖都很低,比如需要较多的时间实践与学习。但最关键的是,所有圈子内部都有一种极端重视平等的文化,入门和低端的玩家受到的照顾很多,以至于硬核成员们会刻意使用廉价或自制装备来确保自己不至于太过出挑,把高端货留在团队活动之外。同时丹麦政府还限制了出圈宣传的渠道:每年除了文化节和公开日,俱乐部是不能在公共场合打广告和招新的,这确保了不同爱好之间基本不会产生交集和比较。在这种环境中,即使与爱好相关的商业活动相当繁盛,却依然不会形成一个围绕着“消费”的名利场。就像某次,我曾对一位在游艇俱乐部当负责人的同事发出过“你真有钱”的感慨,对方却立刻黑下了脸,然后拼命和我解释他开的是一艘1974年的老船,到手里的时候已经流转了三任主人,自己买下来只花了15万,然后亲手进行了多次大修才得以出海。从他的反应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件事:一方面,在爱好的语境中,“消费”反而成了一个负面符号,因为直接砸钱往往暗示着“不愿意为爱花费时间和精力”,而这是每个圈内人都耻于承认的;另一方面,“多次大修”哪怕是亲历亲为,材料和工具想必还是要不少钱。所以,通过“爱好”这个特殊的方式,北欧人既消解了消费主义的不良影响,又没有过于影响到内需和货币的流转,最终,走出了一条非常特别的道路。


在我看来,消费主义的根源其实还是社会评价体系过于单一化。而诸多不同的爱好恰恰建立起了一个多种价值体系并存的环境,并由此解离了消费主义存在的基础。在丹麦,除开哥哈和几个大城市的中心区,80%的国民其实都过着这样一种生活:住着价值一百多万人民币的“大豪斯”,开着二十万里程的二手斯柯达或者标致。但同时又是个园艺大师或者鸟类专家甚至是划艇国家队队员。显而易见,在这样的社会中,没有任何特定商品符号能占据所有评价体系的顶端。当你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把一辆法拉利停进了自家车库,可你的那些不务正业的邻居们,一个在全力备战“中世纪武器实战”波兰站决赛,一个在琢磨该怎么冬泳横渡佛兰斯堡峡湾,还有一个刚刚自费出版了第一本摄影作品集两百册,昨天串门时还偷偷塞给你一本——在这些人眼里,法拉利又能代表什么呢?你就是买了架空客380,恐怕也只会索然无味。

如果我们继续挖掘“多种价值体系”这个特点,就会发现北欧追求爱好的文化,本质上是一种适应“存量经济”的生活方式。因为这些互不干涉的价值体系,就像是在社会上建立了无数条小赛道,每个人都special都是前十名。但他们之所以要这么做,恰是因为那条由“物质水平”决定的主赛道已经很难往下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欧洲是最接近“存量经济”的大经济体。如果把发展比作登山,中国就是刚从山脚下爬到三千米高的新星选手,全民还在之前的狂飙猛进中喘着粗气,望着半山腰俞小的空间又愈发焦虑;美国则是在五千米处俯瞰众生的冠军,但凭着自己的货币霸权和科技优势,依然能找到向上盘曲的小径并将一小撮人往上输送;只有欧洲,站在四千米的山头,前路依稀不可辨,后面的来者好像也是冲着五千米去的和我没那么大冲突。于是乎,想上的自己上吧,留下的,钓鱼、修营地、拍风景照——反正人生就那么长,干什么不是过?而且,万一上面那些腿脚快的最后遭了雪崩?


所以我想说,追求爱好的社会氛围的确非常人性化,但本质上还是个出于理性的抉择。而且一旦选择了这条适应“存量经济”的道路,代价往往就是“增长”本身。因为爱好的优势在于能产生无数条不相干的价值体系,但缺点也恰如是。

我曾经多次提到过,北欧国家集结社会资源的能力非常糟糕,因为民众的价值观千差万别,远不像中国那样,随便出一个政策或者一种宣传就能转化成几万亿的卖地收入。对于经济来说,这就意味着虽然社会消费依然充足,但却无法在重大行业进行集中突破——因为大家的金钱根本不会流向一个相同的终点。当然,爱好本身也能带来一些经济增长,比如培养出几个运动员或艺术家,甚至是若干机器人爱好者一拍脑袋就建立了某个成功的机器人公司。但这种转化仅限于小规模,对于大规模和高度分工的行业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就像我的一位丹麦同事曾经说过的那样,丹麦人最擅长的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可复杂的东西,像是汽车飞机高铁,丹麦人是根本做不来的。

与此同时,一个尊重爱好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推崇自由主义的社会,只有自由主义才能容忍诸多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然而,自由主义社会又是控制难度最高的,民间舆论与选择的随机性很强,面对灾难时又尤其缺乏动员能力,最后的表现就是昂贵而脆弱,恰似一件奢侈品。同样以丹麦为例,1849年便推出了全世界第一部包括言论自由等多种公民自由权利的宪法,然而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


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我内心隐隐有一种分裂感。从个人角度来讲,我特别珍惜北欧这种追求自由爱好的社会氛围。这不但是同时对抗消费主义与低欲望生活的武器,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每个人的自由发展”的大型实践检验。然而从我作为市场分析人员的理性视角来看,这种大家关起门来各自快乐的国家,整体效率依然比一个价值观高度单一、消费主义泛滥的国家低下许多,尤其是这种氛围的内核,多少与“社会化大分工”这个关键要素背道而驰。在感性上,我希望北欧那注重精神与内心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但理性上又不得不承认,这片土地面临的风险正变得越来越高,未来也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测。

也许,这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宿命——不是在盲目的追逐中劳碌至死,便在是内心的宁静中停滞凋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