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女性最佳生育年龄是在制造焦虑还是真实存在？

牛津大学女性生殖与健康博士，不请自来

这个视频在23年年底那会儿特别火，扫了一眼现在转发和点赞都过万了，不得不说制作方还是很能掌握大众情绪搞事情的。确实，单看视频里的论调也很合理：“35岁有「生育断崖」这个事情其实是基于17世纪的法国农民数据，那个时候大家的生活条件很差，没有不孕不育治疗、没有抗生素和现代医药。而生活在现代医疗环境下的我们，其实已经摆脱了35岁的生育限制，所以女生们不用被父母和社会的焦虑裹挟，你的生育能力不会有明显下降，还可以再等几年再去考虑生育。”

其实，作为一个未婚未育女性，我初看到也是很心动的，谁不想要多几年去做选择？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在女性生殖领域科研背景的人，我的雷达响了，因为这个结论，和我读博期间所接触到的信息并不一致，所以，就像任何研究员一样，我去找到了这个视频里所否定的数据原文。

17世纪的数据真的没有参考价值吗？

视频中所批判的那篇文献，是2004年发表在期刊 Human Reproduction 上的，在生殖领域是不错的期刊，这篇文献也确实探讨了女性生育率随年龄的降低，而大家最关注的，这个研究的数据来源，也确实写明了，是来自于1670至1830年的法国。好，那么问题来了，一篇21世纪的文献研究，为什么要使用17到19世纪的数据呢？作为科学家不可能不知道使用几百年前的数据可能会带来的争议，那是为什么，是研究者故意的吗？

其实还真是。研究者确确实实是故意选取的几个世纪以前的数据，原因就在文献里同一段话的上面，作者有详细描述，选取这段时间的历史数据是为了确保生育数据在“自然生育期”，也就是“生育转型”前。那么，什么是“生育转型”？

我们把时间拨回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那时候没有广泛使用的避孕措施，严格限制绝育手术和人工流产，而且那时候大家的观念都还比较传统，女性社会地位较低，生育几乎是女性一生中的必选项，在这个情况下，整个社会观念就是鼓励多育，发生关系后会不会怀上就看命，怀了以后呢，基本能生就生，所以从数据来看就是婴儿的出生率高。从历史学家的视角看，这是“自然“的，什么意思，就是这段时间的生育，外界的干预很少，没有广泛使用的避孕、绝育、流产。因此这段时间，也被称之为“自然生育期“。

当然同时，这个时代因为没有昌明的医疗，所以婴儿的死亡率也很高，很多小孩活不过2岁。但随着社会进步，医疗条件改善，婴儿的死亡率逐渐变低，与此同时，想生的人也越来越少，婴儿的出生率也逐渐走低。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在过去几百年，我们经历过这样一个“生育转型”，从出生率高，死亡率高，到现在出生率低，死亡率低。

所以讲到这里，大家也许能明白研究者为什么要选取17到19世纪的数据了，其实是因为，学者认为，只有这一段“自然生育期”的生育数据，才能更真实地反应女性的生育力。也就是说这一段时期的数据比较“干净”，处理和研究起来容易很多，因为20世纪和20世纪以后的世界，人们观念开始渐渐转变，女性意识开始觉醒，避孕措施广泛使用，所以当我们去看数据，发现40岁之后女性生育比例很低，并不一定是因为40岁后女性生不出了，而是因为40岁之后就不想生了，还是有性需求，但可以避孕。这样的数据处理起来很麻烦，因为有很多主观的因素会影响客观的生育比率。所以选择17-19世纪“自然生育期”的数据相对来说就会“干净”很多，当然，也并不是说这样的数据就没有一点问题了。

比如说，17-19世纪，确实，人们没有抗生素，没有现代医疗，英年早逝的比例会比较高，所以，研究者只选择了在50岁俩夫妻仍然活着的，并且没有闹掰，还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再比如说，除了抗生素和现代医疗，我们现在还有试管婴儿和辅助生殖技术啊，这些是不是也要纳入考量呢？是的，所以，研究员也参考了20世纪以来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来用模型计算，结果发现，即使把辅助生殖技术纳入考量，也无法弥补女性 35 岁以后生育能力随年龄自然下降而导致的低出生率。

当然，这样也不是说17-19世纪的数据就没有一点问题了，那时候确实人们营养摄入可能不足，即使活到了50岁，可能身体状况也没办法保养的很好；也可能那时候的人普遍到了40、50岁后，确实性冲动也没那么强，不像已经经历过性解放的我们。但是，我想说的是，即使你用20-21世纪的数据，那也会有这个时代数据所带来的问题，比如，可以避孕了，比如，人们就不想生了，再比如，虽然21世纪的我们有抗生素和现代医疗了，但21世纪以来，也正式因为现代的生活压力和环境因素，多项研究显示我们的不孕不育率不降反升。也就是说17世纪的数据不完美，但也许没有数据是完美的。我们只能用可以拿到的最“干净”的数据，和不同的数据筛选处理方法，来尽力模拟出最优解，而这一点，我觉得这篇文献做到了。

35岁生育断崖到底存不存在？

那么，回过头来看看，这篇文献的结论到底是什么：文中写到，

• 30 岁开始尝试受孕的妇女中，75% 能在 1 年内受孕并顺利生产
• 35 岁开始尝试受孕的妇女中，66% 能在 1 年内受孕并顺利生产
• 40 岁开始尝试受孕的妇女中，44% 能在 1 年内受孕并顺利生产
• 而在4 年内的成功受孕和生产的概率为 30 岁 91%、35 岁 84% 和 40 岁 64%

这个数字与其余文献的数据报道很相近，也是学界比较认可的生育力范围。确实，好的一方面是没有任何数据显示，35岁之后就生不出了，35岁1年内能生出来的概率还有66%呢，那大概率还是生的出的，但也确实，35岁之后生育的难度增加了，而这就涉及到了大家可能都听过的一个说法：生育断崖。

所以，到底什么是生育断崖呢，我们来看看这幅图，我们可以看到，在35岁之前，生育率是相对稳定的，但是，在35岁之后，生育力下降的速度，也就是这个图的斜率，会陡然变大，而这个下降的速率，会一直持续到更年期前后。所以远看，这个趋势就像一座山，不是悬崖峭壁的断崖，但是一座山峰平缓，山腰则略微陡峭的山崖。而于此同时，随着年龄增加，在孕期自然流产的概率也会增高。

而在这篇文献中，作者也写道：虽然个体的生育能力不同，但其随年龄的下降趋势是相当一致的；通常在35岁后，生育能力会出现显著下降。（原文：Although the level of fertility varies, the age patterns of decline are quite similar; the fall is not large until after age 35 year.）

因此，希望这些资料能帮你更好的理解所谓“生育断崖”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们不需要妖魔化这个断崖，但是假装你生育力在40岁以前不会降低，也是不正确的。事实就如同学者指出的一样：虽然个体的生育能力不同，但其随年龄的下降趋势是相当一致的；有些人的生育断崖出现在32岁，有些在37岁，但通常来说，在35岁后，生育能力会出现显著下降。

如果想在35岁之后再生育？

那么，30+ 或35+ 的姐妹们能做些什么呢？首先，考虑清楚你生活的选择和你的未来规划，生育这件事情是不是很重要，所有有关生育的科普都是想让你获得足够多客观的信息，来帮助你做出一个合理的规划。

好，那如果你决定在35或35+开始生育，那么，首先就是做好准备戒烟戒酒补叶酸等等，然后积极尝试，我们刚才说过，6成35+女性在积极尝试一年后可自然怀孕，但是我们看文献里，大部分“积极尝试”的意思是一周两次 ，所以他确实还是个体力活。那除此之外呢，如果在尝试半年之后还没有好消息，就非常非常建议你尽早去医院看看，接受医学评估。而这一点其实对于还暂时不考虑生育的35+女性来说也非常重要，那就是去了解自己的卵巢健康，子宫健康，荷尔蒙水平等等。这不仅仅是为生育做准备，而是为你身体整体的健康做了解，以荷尔蒙水平为例，雌激素过高会导致子宫内膜无法正常脱落，严重的话会导致子宫内膜癌风险变高，而雌激素过低则会导致盗汗，情绪多变，长期过低的雌激素会导致心血管发病率增高。所以去了解自己的荷尔蒙健康和生殖健康不管你选不选择生育，都非常重要。实操也很简单，在体检套餐里，加上跟生殖和荷尔蒙有关的选项，多检测，多了解，多观察。

男性生育能力也会下降吗？

那么讲完女性生育力随年龄的变化，我们也来讲讲男性。因为我注意到在谈论女生生育的帖子下面，经常会有的高赞回复就是，求求了，关注一下男性精子健康吧，别再抓着女性年龄不放了；晚育未必是女子生育率不行，男的质量也不行吧。等等诸如此类。

首先，我们要先达成一个共识，生育是两个人的合作，不是对抗。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来看看男性生育力的数据，首先，男子精子质量是不是近年来越来越低？是。中国湖南精子库的3万余份精子报告显示，2001 年至 2015 年，合格精子率由 31.8% 降至 10.8%（精子库对精子的筛选条件有临床生育标准和捐赠标准两种，没有通过精子库并不代表无法生育，详见：捐精一次赚7000块？怎么还会有精荒？｜当下新消费_哔哩哔哩_bilibili）。其次，男子精子质量是不是也会随着年龄增高变低？是，看这张曲线图，男子生育力随着年龄增高，也呈现逐渐下降趋势。但是，在同一张图里，女性生育力的下降，就是比男性来得要早，下降幅度也更大，这个在整个人群的统计上来看，是没有异议的。

所以，我个人的观点是，生育当然不仅仅是女性的事，女性有女性要做的准备，要关注的指标；男性也需要去关注自己的生殖健康，了解自己精子的数量和活性。生育的本质是两个人的合作，不是对抗，双方都有要做的研究和准备，更多的去讨论女性生育年龄是因为女性受年龄的影响确实更大，我们希望大家去了解这件事，而不是被营销号带着走，做出不客观不合理的预期。

当然啦，除了客观数据的差异，这个话题这么容易引战，也有传统观念和女性规训的复杂原因。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可以很明确的说，咱们女性卵巢和子宫的生育时钟，已经跟不上社会时钟了。我们都听过一句话，生育的黄金年龄，也是做其他事情的黄金年龄。事实就是，35岁，以任何角度看都是正值青春的奋斗年华，除了你的卵巢和子宫。

不过好在，科技的发展也在为现在和未来的女性提供更多选择，我们有成熟的冻卵技术，但冻卵并不是保险杠，只是给你多一个可能，为你在高龄生育时提升成功率，而不是保证成功。除此之外呢，也有学者在努力推进关于卵巢衰老机理的研究，我们已经发现，某些基因可以预测我们天生的卵子数量，也可能会导致女性卵巢提早衰老，提早绝经，我们也发现卵巢衰老过程中似乎会出现特定的免疫细胞群的积聚，而除了生育，研究也非常清晰地指出，卵巢和子宫衰老到丧失功能的临界点，更年期，与寿命有明确的关联。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延缓女性的生殖衰老，我们就有把握，延长女性的寿命。而在这个领域，也有各类抗氧化剂，胶原蛋白分解酶和抗纤维化药物等等在临床实验过程中。只有我们认识到了女性生殖衰老的存在，我们才能科学地看待和研究她，而只有我们研究清楚了生殖衰老的机理，我们才有把握用可靠的医疗或保健方式，延缓衰老。所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女性生殖衰老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先从看清生殖衰老开始。

如果你能看到这里，真的要给你点一个大大的赞！事实是现在的“伪”科普都伪装得特别好，好到如果要尝试看清“伪”科普的迷雾，你就必须要了解科研过程中的细枝末节，为什么科学家这样选择数据，这样处理数据，这样呈现数据。这个过程比营销号抓住一两个数字结论，加上令人耸动的标题和视效要困难得多得多。而且，大概率，也不会获得40多万的观看，过万的转发和点赞。不过，对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你，希望这个回答能提供一点点启发和帮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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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thenaDAO The Reproductive Health Report December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