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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男主(已完结)】我是一个小毛贼,爱好不多,就爱看书。最近盯上了御史大夫府,我偷了他的叆叇又看了他的书,在房梁上聚精会神地读,却被他从身后揽住:“读了我的书,就是我的人了。”……
子夜时分。
清风习习。
庭中澄澈空明,树影婆娑。
魏俭静侧躺在书房内置的梨花木小塌上,似是睡得安稳。
大靖人都晓得,他们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御史大夫,是最用功刻苦的,办完公事后定要再钻研典籍,大部分时候睡得晚,就在书房里头歇下。
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近些日子贪腐之风又隐隐冒头,官员装着两袖清风,私底下勾结着赚得盆满钵满,刮着民脂民膏。
江南富庶之地,甚至有人掀起比富的风气,把珍惜的西洋玩意儿啊,奇石异草啊,都摆出来,叫人评定谁的财富更胜一筹。
再加上先皇好大喜功,造的宫殿没竣工,人却作了古,把劳民伤财的隐患丢给下一代处理。
偏偏几个成了年的皇子一个通敌叛国,一个意欲弑父,还有一个无心尘事,一个痴迷经商,只剩下一个小娃娃。
天资聪颖,但只有六岁。
才华出众的穆王和穆王妃正在你侬我侬的蜜月期,老古板们好不容易接受王爷娶了个男妻,又废了一番功夫说服自己接受一国之母将是个男人,结果穆王坚定拒绝,说如果逼他开后宫他就隐姓埋名跑去五皇子的商号里头当算账的去。
最终穆王还是放不下大靖子民,留下来当了个摄政王。
然而一个人能做的事毕竟有限,而丞相职位空缺。
摄政王本来想请老丞相出山,结果人劳碌了一辈子,想安度晚年,携着老伴游山玩水去了。
御史大夫本就要担起部分丞相的职责,再加上魏俭静又是老丞相唯一的儿子,剩下来的担子便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魏俭静无愧于他“天纵奇才”的称号,问题解决得有条不紊。
摄政王自己忙得焦头烂额,见魏俭静还能喘口气,果断又塞了点事儿给他。
魏俭静也不在乎自己忙得昏天黑地,对于工作来者不拒,只是熄灯的时间越来越晚。
这对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他睡得越来越晚就说明我要等到越来越晚。
魏俭静不困,可是我困啊。
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等到魏俭静的呼吸彻底绵长平稳,我悄无声息地翻进窗,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放回原位。
在浩如烟海的书卷里翻翻捡捡了半天,我挑了一本感兴趣的,心满意足地打算开溜。
这是我在御史大夫府上“借”过的第八本书,魏俭静却毫无所觉。
我有些讶然。
我的技艺绝对是大有长进,比原来好多了。
今儿月色正好,我跳上屋顶,借着光读书。
回家里也点不起油灯,在哪儿看不是看,反正也逮不着我。
况且我眼睛也不如往前了,看东西有点糊,魏俭静这儿有副叆叇,他办公时间长了偶尔会带,大小与我也刚合适。
借一下……虽然有些贵重,但这我是会还回去的。
我忽略掉那点放不下的愧疚与心虚,正读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推推滑下来的叆叇,没注意到身侧细小的响动。
也许听到了,以为是夏天惯常吵得要命的小虫,无暇分神。
我却感觉有什么极寂静、深沉的东西笼罩在我身上。
仿佛陷入一潭静水,幽暗无声,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温热的触感在鼻梁一处而过。
叆叇被人取下。
我听到一声清浅的叹息。
“小毛贼……怎么也不点盏灯。”
已经四更了,书房里又亮起一盏烛火。
仿佛几方会审,我坐在正中间,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摆手脚。
出乎意料地,没有叱骂,也没有讥讽,魏俭静只是很平和地问着。
“叫什么?”
“孟随。孟轲的孟,随便的随。”
“几岁了?”
“十七。”
“老家哪里的?”
“不知道。”
“家中可还有长辈?有无手足?”
“不知道。”
他眉毛一下子拧起来:“怎么?”
我垂下眼,尽力把自己描述得十恶不赦:“小时候就爱偷鸡摸狗的,爸妈都不想要我了。”
魏俭静沉默着,良久叹了一口气。
“家母略通医术,我晓得有一种怪症……下意识便会拿人家的东西,不顺手牵羊心里会焦躁,拿了东西又被良知谴责。已而日日不得寐,只得硬着头皮去窃。”
我讶然地抬眼。
魏俭静伸手抚了抚我发顶:“你还年轻,之前做的事还有时间桩桩弥补。我看你爱读书,做我家书童可好?”
我蒙了,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有这种走向。
他以为我不愿,又道:“不愿意也可,只是莫要再偷了,下回来看书光明正大地看,御史大夫府上没有关门不让客来的道理。”
我一言不发地跪下。
他一愣,忙来扶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跪我?”
我被他搀起来。
那双修长的手很有力,硬生生把我那颗脆弱的心挤压得无处可逃。
我盯着他左手腕骨上那颗红得滴血的痣,低低地道了声谢,转身翻出窗,消失在夜色中。
走远了才发现,那本偷拿的书还没有还给他。
我不愿答应魏俭静。
本来上门偷书就是大错,即使阅完即还,可只擅闯主人家一条就够我进大狱里头蹲几天。
我自幼无人管着学习君子六艺之类,仅有的文化知识还是各处窃书读学来的。
出身不光彩,性子莽撞急躁,学识浅薄粗陋。
怎么能留在御史大夫府上,平白多一张食禄的嘴添乱?
若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得不偿失。
我睡不着,在外头瞎转。
走走停停,到了明湖畔,我寻了一处平整些的草坡,合了眼。
想着一晚上堪称奇幻的经历,我感慨着魏俭静的心慈,不知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到了天色大亮,我才走上回居处的路。
居所其实是个小棚屋,在贫民窟里算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这是老瞎子留给我的。
我流浪时碰上了他,他有点儿算命的本事,脾气臭,又带点儿傲气,意外的生意还蛮好。
他其实不老,三四十岁,只是裹着遮眼布,又不爱捯饬形象,乐意人家叫他老瞎子,说这种诨名对摆摊有好处,有特色。
我莫名觉得这人不赖,讹上了他,缠着他不松手,有客来了就说我是他年少时在外头留的种,如今嫌我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不认我。
配上我那张算得上清秀的脸,摆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少人都心软,劝老瞎子做个好人,再有本事也不能这么待孩子。
老瞎子气的跳脚,但又甩不掉我,逐渐也习惯了有张嘴一天到晚瞎叭叭。
后来某天三皇子偷偷跑去花柳巷吃醉了酒,驾着马冲上街道。
老瞎子老远的就听到了,可突然手脚发颤,一时站不起来。
眼见得马要冲过来,我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魔怔,本来都爬上树了,又一下子窜下来把老瞎子推到路边。
老瞎子没事,我自己崴了一只脚。
许是他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后来把我当了他的亲徒弟,说是他的关门大弟子。
但我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他便也不告诉我通灵之类,只教我些耍人的小把戏,好歹能混口饭吃吃,但坑蒙拐骗之术从来不提。
后来见我学得磕磕绊绊,没办法,又去找了以前相熟的武师。
武师姓吴,有两把刷子,见我实在是可怜,筋骨也是上佳,就顺手指点指点我。
有了点功夫傍身,我仪态也提升了不少,逮空去找老瞎子,穿点唬人的白衣,跟在他后头,装装世外高人。
吴武师也会来,收拾的干净整齐,也是个帅气大叔。
老瞎子听说他要来,别别扭扭地换上他最喜欢的遮眼布。
也不知道都在收拾给谁看。
后来老瞎子的算命摊出了小名,不少女孩子为了见我这“玉面郎君”,特意跑来找老瞎子算命。
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难得轻松,揣着书往棚屋去。
却发现老瞎子建得平平整整的棚屋已经成了残骸,留下来送我的一只
宝贝的签筒滚落在地上,签文被尘土掩盖。
这是怎么了?
卖菜的陈大娘唉声叹气:“还能是怎么了?一群小公子哥儿贪酒,上了兴致,骑着马到处撒疯,天又黑了,看不清路,跌跌撞撞不知道怎么跑来了这片儿,就把你家棚屋撞塌了。哎!我苦命的菜摊,才晒上的菜……”
最后一处容身之所也没了,我冷静地想。
……晚上偷偷摸摸去把那些纨绔子弟的房子一把火烧了,可行吗?
胡思乱想了一阵。
我当然知道一切的报复手段都不可行,而且自己恐怕也真的没处呆了。
捕快们都是狗鼻子,当年顺手摸了根将军府小丫头头上的素钗子都被逮了,念在年纪小才宽大处理。
别说烧了这些有钱人的房子。
穷苦人家的事儿他们是不管,可我再一无所有也不能对那些可怜人下手。
落魄穷困之苦自己又不是没受过。
我大概收拾好剩下的东西。
老瞎子没带走的摆置不过一张幡,一筒签,还有俩他闲的没事好盘的核桃。
说是送给我这个关门大弟子了。
自己跑出去和吴师傅逍遥。
我又艰难地从残垣底下扒出来一副小叆叇。
黑色的,是西洋的稀罕物。
老瞎子说,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送他的。
然而他日日不离手,戴也戴不了,一直收在心口。
临走前说它已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他已得手了,就剩下给我了。
上头有了裂纹,但没有彻底碎掉。
这么些破玩意儿和一些微薄的积蓄,我找了块破布把它们包起来,竿儿一挑就上路了。
可我不知道去哪儿。
一夜之间,可以称之为家的地儿就没了。
我也想过凭一身好武艺去当个武师,或者什么人家的侍卫也成。
但我到了哪儿都改不掉偷盗的毛病,于人于己都是折磨。
老瞎子也知道我这毛病,也清楚改不了。
我听他和吴师傅说了。
“这小子的毛病就是缺爱。什么爱都行,关爱啊,友爱啊,待爱人的爱啊,只要给够,这偷盗的毛病是会好的。”
可他给不了我。
吴师傅说他拿不出多余的心思分给别人了。
我也不在乎。
我清楚胸腔中跳动的那团烂肉里住着只饕餮,对于善意,以及爱,它来者不拒,且贪得无厌,吃了一口就想尝第二口。
须得有人有着无限的耐心与包容力,拿出最澄澈最炽热的感情来,细细地熨烫、慢慢地抚慰。
那只恶臭的生物才可能见到天光。
我不能要求任何人对我这样。
因而这毛病随着年岁的增长能慢慢被遏制了,但谁都清楚它根治不得。
心里一装着事儿,脚下就瞎转悠。
一抬头,我看见御史大夫府门前那对儿石狮子。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下来了。
天色大暗,是老天爷作画时不小心泼上的一纸浓墨。
团团玄色攒动着,地平线处传来隐隐低吼。
站在门口的侍卫好心,让我过来躲躲雨。
我摇头,转身要走。
马车慢悠悠地行来。
里头下来的人穿着紫色的官袍。
玉质般的骨节握着一柄伞。
魏俭静一向不喜欢旁人服侍,能力范围之内必定亲力亲为。
我以为他是看不见我的。
一介草根,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伞下的他看不清神情。
我忽然觉得无聊,低下头要走。
已经感受不到雨打在身上。
眼前突然笼上一片阴影。
“小心伤风。”
魏俭静的温和是言简意赅的。
我终究还是留下了。
在御史大夫府上。
我说我武功还挺好,身体素质不错,魏俭静便允我在他身边打杂。
我迟疑,但还是诚实道:“您也知道我这毛病,偷七偷八恐怕是改不了了。”
我等着他给出随便一个什么理由把我打发走。
我太怕他只是头脑一热了。
他却道:“有什么改不了的?慢慢来。”
“还有,”他补道,“别叫‘您’,有点儿渗人。”
我沉默良久,还是应了。
他又劝我换上干衣物,去屋里头暖一暖。
我为了证明我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硬撑着不去。
他一把把我拽过来,手刚触上我指尖。
“怎么这么冷?”
我已经昏了过去。
梦里昏昏沉沉的。
是老瞎子和吴师傅。
他们年轻的样子。
我自然没见过他们年轻时。
可梦中二人一抬眼,我便知晓。
老瞎子那时候还不瞎,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
吴师傅那是也没有现在这般藏锋,一派风流倜傥的将军肆意。
年轻的吴将军斜靠在树下,把那副西洋小叆叇塞进年轻的夏公子手里,开玩笑说以后他若是去街上摆算命摊子, 他定去捧场。
这我倒是知道。
老瞎子以前是跟着山里头的正经高人学的道法,是真真有些神力的。
他最烦别人叫他神棍,顾客这么说也要瞪人家几眼。
吴将军开的玩笑也戳到了夏公子的痛点,上一秒温柔下一秒跺脚,反而更鲜活了些。
吴将军嘻嘻哈哈,纵容夏公子玩闹。
转眼间,几十载过去,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了。
只剩下那副碎了的眼镜。
我听到有人很急切地喊我。
“孟随!醒醒!再烧得这么高……”
我听到有人的叹息。
“这位小公子的病情来势汹汹,怕是……”
梦里老瞎子的声音很年轻。
“我和你吴师傅过得挺好,山高水长,回头再见。你还会再碰见更重要的人的……小子,走吧!”
一股大力推到我身上。
我挣扎地半睁开眼。
有人惊讶:“不那么烫了!可真是个奇迹……”
视野中的魏俭静半垂着眼睑,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竟然还会为我这种人担忧。
魏俭静真是个烂好人。
微凉的手帕盖上来。
我舒服地呼噜两声,又睡了过去。
我确实没有说谎。
尽管前些日子还烧得厉害,没两天身子就好利索了。
魏俭静仍有些不放心,不让我出去瞎转。
我虽憋得慌,但也知道他是为了我好,遂窝在院子里。
这是夏天里最热的时候了。
我坐在院墙上发呆。
哪门哪户家中养的狗跑了出来,皮毛油光水滑。
大概是玩心重,偷偷溜出来的,不一会儿就被大太阳晒蔫儿了,应当是高阁里头从小娇生惯养的崽子。
但仍在那儿徘徊,死活不愿意回家。
魏俭静在宫里头和小皇帝谈话,回家得晚了些,一出轿子就看见那只大黄狗守在地上吐舌头。
我眼力过人,一眼瞧见他捏紧了袍角。
怎么,害怕?
我心下有些好笑,大男人还怕狗。
但他面上并未表露出来,身旁小厮也未去赶狗。
还挺坚强。
我拍拍手,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从墙上一跃而下。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扶我。
我自站定,恰好挡住了那条狗。
道:“今日热不热?我都快脱水了。”
他舒眉,无声地笑。
“自然。井里有镇过的果子,吃嘛?”
魏俭静晚上没睡好。
我听他翻来覆去了一夜。
白日里见他,眼下微微青黑一片,唇色红得滴血,平常锋芒尽显的眼睛如今懒洋洋地只睁开一半。
莫名叫人想到那摄人心魄的祸国妖姬。
颓丧又靡丽。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侍卫山青道:“主子可是想老夫人做的糖水了?”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云白凑上来:“每年这个时候老夫人就该做糖水了,主子你哪次不是闷头喝一大碗?”
魏俭静笑:“是很好喝,今年母亲和父亲云游,我喝不上糖水,倒是想念的紧。”
说罢,他叹了口气,复莞尔,又赶着去上朝了。
这个时节街上卖糖水的人其实不少。
将军府的主子刚直,底下的仆人也是直心肠。
魏俭静哪怕说“想吃得紧”,他们顶多感慨感慨老夫人的好手艺,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儿了,没人想着去买一碗来。
我摸了些之前存的钱,翻墙跑去外头。
糖水这种东西,贵处不一定好吃,便宜的可能味道不错,但好用料就别想。
在府上工作的厨娘自然知道给御史大夫吃的马虎不得我去了京城里最大最好的酒楼,拎了碗糖水回去。
我以为事儿办的漂亮,病也没犯,正心中有些小窃喜,我要寻地方放糖水。
碗一落,手一松,一块明晃晃、亮晶晶的铜板从被捏得死死的掌心中滑落。
在地板上旋出轻响。
丁零零……
丁零零……
啪!
随着那声盖棺,我的心也死了。
……我又偷拿人东西了。
无意识地。
我呆滞地出神。
我小时被拐,人贩子没把我卖掉,留在手里做乞儿。
然而我不会装可怜,年纪小,脑子不灵光,学不会骗人。
他便要求我去偷,去窃,每天不摸上钱就不准吃饭。
父母的教育还残存在幼稚的大脑里,教我不能做这种事。
君子从不偷盗。
然而饥饿太难熬。
不是单纯的意志力的问题。
饿到极致,头晕眼花之际,将一盘肉摆在面前,却在伸头去吃时撤远。
这相当于跋涉数日而未进滴水的沙漠旅人见到水滴,眼盲半生而从未见过光的盲人听说复明可能。
然后水滴迅速蒸发,可能化为泡沫虚影。
久而久之,那些残存的父母给予的记忆消失于无形。
灵魂中只剩下嘶吼的叫嚣——
去偷。
去抢。
把钱财搜刮在兜里,紧握在手中。
牢牢地、牢牢地。
不管它曾经是否是我的。
不管它背后代表着什么。
抓紧。
然后才能得到想要的。
这样下来我对“偷”已经失去了概念,盗窃只如探囊取物。
只有再读书时,我才猛然唤醒脑海深处的那些碎片,突然想起——
原来真正的君子,不,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我拼命地学,拼命地改。
我逃脱了那个魔窟,以为江湖手艺能养活我,能让我不再偷窃。
后来我拿完别人的东西会有愧疚之心,会把它物归原主了。
我以为这是胜利的曙光。
再后来我进了御史大夫府,在府上过着安逸的日子,洒扫、练舞,偶尔教习些家仆,连“借”都不再。
我以为这就是胜利。
我以为我不再会偷了。
我当然知道那些同为下人的是怎么看我的。
不过是一个小偷,一个窃书贼,被好心的主人发现,不计前嫌地饶恕他,又宽和地赐予他容身之所。
出身卑贱,品性恶劣。
我从来没去反驳,因为我知道。
事实如此。
可我长久没动过手,我暗自窃喜过——
我以为我好了。
我以为我彻底好了。
不会再有那些恶心的毛病如影随形。
幼年的黑暗终于有一天被驱散了。
我甚至想骄傲地喊——
看吧!
魏俭静说得对,没什么是改不掉的!
我学好了!
我不再偷了!
你们都看啊!
我已是个正常人了!
我也有做君子的资格了!
那一枚铜钱落地。
滴溜溜地转着。
一霎之间,千里长堤崩塌。
洪水澎湃,倾泻而出。
原来一切都是无用功啊。
不过是原地转了一圈,换了个方向。
便天真可笑愚昧无知地认为自己走上了康庄大道。
啊……
多可笑啊。
多可悲啊。
这个可笑可悲的人,原来是我啊。
我怔怔地捡起那块铜板。
外头又开始变黑。
又是雨。
窗里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了。
那些细微的扫不净的灰尘在那些黯淡的光里无力地飘荡着,迎接逃不掉的命运。
我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这是最温暖的姿势。
像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是我那脑海中朦朦胧胧看不见面孔的母亲,还是……
一滴水滴在地上。
没关窗吗?雨都下进来了。
我慌忙起身,看窗有没有关上,免得淋湿了房子里头。
明明都关的很紧,连光都透不进来啊。
身后的门缓缓被打开。
我扭过身去看。
魏俭静脚步匆匆地来。
我抬不动步子,喃喃道:“您快来看看吧,不知道哪儿在漏雨,都潲进来了……”
他没有听我说话,从怀中急匆匆地拿出帕子。
“怎么哭了?谁惹你了?我去教训!别急,别急,深呼吸……”
温热的手帕带着他的体温,我哭得抽搐。
心脏在狂跳,肋骨连带着震颤,咽喉痉挛,下巴神经质地颤抖着,不知道和那块骨头撞在一起,发出轻响。
“我改不好,我改不好了……为什么呢?我不想这样的……都是他们逼的,是他们逼我去偷,去抢!我本不是这样的……”
“我有爹,有娘,我曾经是有一个家的,完整的……他们把我从爱我的人身边夺去了,又逼着我染上偷盗的毛病,教我活成阴沟里的老鼠腐尸中的蛆虫,教我看到灰飞烟灭的下场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只不过是不想饿死罢了啊,我只不过是不想死……”
“现在我不会轻易死了,我逃出来了,不再受他们折磨了……可我为什么还是改不好?”
“魏俭静,你说,我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中的轰鸣散去,我才发现,我被他牢牢搂在怀中。
“好啦,好啦……嘘,别着急……”他很耐心地哄我。
我的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魏俭静却一声不出。
他还有闲情勾唇:“我该你讲个故事吧。”
他也不管我听不听,自顾自道:“有个小孩儿,他天生就怕狗。他母亲的手帕交带了条狗给他看,他吓得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长大了,他装着不害怕,人们也都忘记了他怕狗。”
“他的父亲带着他,唔,去江南玩。一个叫凤归的地方,山清水秀,他很喜欢。”
“他想独自游玩,他父亲想让他历练,就同意了。”
“他上了街,走啊走,突然看到一条大黑狗。”
“大黑狗身子长,腿也长,瘦骨嶙峋的,眼睛闪着冷冷的光,涎水从牙齿缝里溜出来。”
“狗微微一躬身,他就怕了,没命地跑。狗见人怕,胆子大了,也追着人跑。”
“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狗却一直追在后头。”
“到了一个又脏、又乱、又偏僻的小巷,前面堵住了,他没地方跑了。”
“他绝望啊,以为命绝于此了,堂堂男儿被狗追到绝路上了。”
“一个小少年从墙上跳下来,背着光。”
“小少年丢了一块石头,稳,准,狠,狗一下吓跑了。”
“那个小少年可真好看,唇红齿白的,不爱笑,冷冷的。”
“小少年说,赶紧走,这不是该来的地方。”
“小少年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还愣在远处。”
“我是那个小男孩,那个从小怕狗,现在也怕狗的小男孩。”
“或许那个一点儿不怕大黑狗,还帮我赶走它的小少年,他也有点儿改不掉的小毛病。”
“讲这个故事,我想告诉你,每一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是有恐惧的,我怕狗,或许这个人怕猫,那个人怕蛇。”
“可能是生来就怕,可能是心中有阴影。可能会伴随着一些令人头疼的小癖好。”
“能克服恐惧、改掉那些癖好,当然是好样的,但如果不能,可以试着慢慢遏制住它。”
“哪怕到最后心里仍过不去那道坎,但是不做出不想做的举动来,和真正克服恐惧无异。”
“或许你觉得自己这样很难接受……但我想说,你已经很棒了。”
“你在变得越来越好。”
“可能还有一点儿没根治……请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再好的药,也是要等一等才能发挥作用的。”
“都能帮我赶走那条好凶好凶的大黑狗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向我眨了眨眼睛。
“或许,那枚铜钱根本不是你牵来的羊也没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晴了。
雨没下下来,虚张声势一场,又挟着乌云走了。
在逐渐洒下的阳光下,那枚铜钱狡黠地亮着。
我想起来了!
这不是我偷来的,这是我买糖水时人家找我的钱!
只不过我无意识的盗窃曾有过,这一次以为也是如此,虚惊一场。
也就是说……
我是不是要好了?
不再偷窃了?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是老祖宗说过的。
巨大的喜悦与焦虑痛苦掺杂着,我昏睡了过去。
耳边是魏俭静惊讶又焦灼的呼唤。
意识又陷入了深海。
是夏栖梧和吴归。
年轻的老瞎子,和年轻的小将军。
但比上一次见到得年岁更长些,眉眼间多了些揉不去的疲惫。
这说的不严谨。
因为夏栖梧的眼已经被白色的布遮上了。
他独身漫步于深山巨谷中,身旁是不可见底的崖,他不可视物,却毫无惧意。
只有一种浓郁的忧伤萦绕着。
他蹲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好像在无声地怀念着什么人。
而吴归身在边塞,背后是黄沙漫天。
若有似无的烽烟吞噬了天。
他背靠着帐篷,望着上空出神。
士兵们没人敢上前,自觉地让出了一片空地。
一碗烈酒下肚,滴在沙中吞入腹中的,不知是酒是泪。
这是怎么回事?
老瞎子说他和吴师傅年轻时碰到点事儿,分开了一会儿。
说时轻描淡写,可梦境中的叶黄了十几回。
他们跋涉过山海,龙椅上坐着的人都换了一位,才得以相见。
彼时烂漫的小道士已成为混江湖的老油条,桀骜的小将军成了名不经传的武师。
早市喧嚣,老瞎子习惯性地去看看吴归最喜欢的大饼油条摊儿,吴师傅毫不犹豫地跑去尝刚出锅的小笼包——那是夏栖梧的最爱。
“哎呦!谁踩我一脚……”
“抱歉……”
尘灰烟火色的车水马龙间,他们再相逢。
一个声音满怀感慨道:“人哪儿有不变的?为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至刚之人可以至柔,至怯之人可以至勇。”
“在一切真挚的感情面前,经历过磨难后,江山易改,本性易移。”
那么,我心中真正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画面一转。
我看到一堵不怎么高的墙。
我轻轻一跃翻上去,看到一个比我大些的年轻人被狗追的形色狼狈。
我不知怎么的想当一回好人,顺手摸了块石头上去。
这附近是骗子的老巢,这年轻小书生多呆一会儿恐怕要被啃的骨头不剩。
我好心提醒:“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吧。”
可能是太久没有笑了的缘故,扯出来的弧度恐怕比哭还难看。
我看那人盯着我看了很久,一定是因为我笑得太奇怪了。
我不想看这个怪人,也怕再盯下去会忍不住对他的玉佩出手。
拍拍身上的土,我转身离开。
记忆的最后,是阳光下那人手腕上红得出奇的小痣。
莫名其妙地摄住了我的心魄。
陌生的帷幔映入眼帘。
很清爽,像是魏俭静的风格。
我坐起身来,透过纱看到魏俭静似是刚面圣回来,官袍下的身子又清瘦了几分。
他看起来像是几日没睡好了。
见我的动静,他疾步走过来:“你醒了?可有好些?”
我不好意思地回避他的视线。
上人家府里做做杂事,当初大言不惭地讲自己身体倍儿棒,如今哭一场就晕几天。
魏俭静头一回这么失态,控制不住自己不停说话:“医生说你脾胃虚弱,气血不足,是小时候吃得不好的缘故。御史大夫府上的菜不好么?你在我这儿也养了一段日子了,还没补回来……一晕晕几天,怎么叫叫不醒,我,我,我都快担心坏了。”
他想藏起来自己红透的耳根。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良久,魏俭静缓缓道:“孟随,我想冒犯一下……能给你改个名吗?”
我无所谓。
反正孟随也不是我本名,拐卖的那人瞎给我起的。
顶多算是个代号,听了这么多年习惯的,要改自然可以。
况且要改的人还是魏俭静。
我也没弄懂魏俭静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反正他在我这儿是有点特权的。
他继续说:“这个‘随’字不好,我的意思是不大合你。不如“绥”字吧,你身子骨……啧,‘绥’字不起眼,但希望你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听到那个“啧”字我差点暴起:不过是最近情绪有点儿失控,哭晕了罢了,怎的没见过?
可听到后面……
我鼻子一酸。
从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祝我“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在贼窝里虽然也认识几个一起长大的同伴,但那只不过是同伴而已。
几年的交情,顶多让我们在彼此出去前祝福一句“希望你能活过今天”。
毕竟我们干的事儿如果被抓住了,很有可能被暴怒的人打死。
就曾有孩子技术不好被逮住,活活打没命了。
没人可怜他,因为那张白布下面盖着的人明天就有可能是自己。
逃出来后,老瞎子和吴师傅平心而论待我极好,但他俩都不是什么细致的人,这种煽情的话,老瞎子扬言,他不到死前的最后一秒是不可能说的。
刚放完话就被吴师傅弹了个爆栗,咬牙切齿:“再提这个‘死’字我饶不了你!”
话扯远了,总之没人送给我过这种朴实又格外动人的祝福。
魏俭静是第一个。
我很欣然地接纳了这个“绥”字。
孟绥,看着也挺顺眼。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你床上来?”
魏俭静那张泰然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突然显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类似于惊讶慌张惶恐羞涩不知所措。
他干巴巴地吐出:“……方便我照顾。”
又找补:“反正我平时也不睡这儿,就相当于是新床了。怎么,你嫌弃?”
没等我回答完,魏俭静就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啧,袍角捏得死紧,手指都崩出青筋了。
自那次以后,魏俭静有点躲着我。
我对其他人的情绪感知一向不太敏感,可我就是察觉到——
魏俭静在面对我时,有那么一点点尴尬和亿点点逃避。
可我才认识到他在我心里是绝对特殊的。
不同于把老瞎子和吴师傅当做长辈的特殊,魏俭静他实在是太复杂了。
他对我而言,是心有恻隐收留照顾我的恩人,是博览群书偶尔指点我的老师,是关爱我体贴我的长辈,是以身作则又十分亲切的兄长,是全然支持我懂得我的知音……
可在这么多重身份下,我总感觉,我对他产生的那些纷复难言情感,有一味尤为浓郁,也超出了我的解释范围。
看着魏俭静面对我时依然有所保留的瞳底,我莫名生出了些不满。
我觉得他不应该躲我。
我想要的……是全身心的投入与全方位的摊开。
但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按照我们之间所有的关系,我的想法是逾矩的。
是以下犯上的。
可我偏想过界。
我觉得这样不好,于是也开始躲着他。
两个人硬生生在保证一致的作息时间下完全见不到对方。
都松了一口气,都心底空落落。
我闲得没事,帮云白遛遛他捡来的小鸟。
不知是什么鸟,一身灰羽,不大不小,黑豆豆眼玲珑有神,翅膀残疾,飞起来虽跌跌撞撞但格外有力。
我一路追着它,等追上时才发现眼前是魏俭静的书房。
魏俭静正在里头坐着喝茶,山青抱臂在一旁。
山青道:“老夫人来信。”
魏俭静从文件中拣出叆叇戴上,拆开信纸。
半晌,他道:“母亲又催我成婚。”
山青八卦:“这回又是哪家的?”
我莫名生气:什么叫“又”?之前也有?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让我停留在窗前。
魏俭静仍端坐着:“这回是尚书府家的小姐,说是性行淑均,生的闭月羞花。”
山青:“那您?”
“我没那心思。”
山青:“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主子,您对孟绥,是不是有点儿……”
魏俭静取下叆叇,按了按眉心。
山青一字一句道:“换一句话讲。主子,您拿他当什么?”
魏俭静长久没说话。
我的心脏在无声中狂跳。
不知道涌上来的期待想听到什么答案。
他似乎看了一眼我所在的方向。
我连忙躲藏好,然后听到他说得坚定:“弟弟。”
“至亲的弟弟。”
我浑身血液凉透。
一股巨大的失落卷上来,把我击落到海底。
稠密而黏腻的感觉让我呼吸不上来气。
刚刚还温和的阳光此刻如彻骨的刀,细细凌迟遍每一寸肌肉。
魏俭静提起他母亲给他介绍的女孩时,我心中浮现的第一想法不是由衷的祝福,而是控制不住的扭曲的嫉妒与恨意。
在听到他没心思谈情说爱时,我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小小的失落。
我看懂了自己的心——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独占他。
但——
弟弟。
他把我当弟弟。
多可笑,我喜欢的人把我当成血、肉、至、亲的弟弟。
我以为他那些没来由的宠溺与包容、那些体贴与尊重、那些关照与祝福,是对我抱有……
到头来,真正抱有那些隐秘而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的,只有我自己罢了。
是我一厢情愿。
是我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御史大夫府上,是我不自量力地想要改好,是我卑躬屈膝地去买糖水讨好他,是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喜欢我。
我一点点坠落,心甘情愿地跳进浪潮中心的漩涡。
却被告知那漩涡只是臆想,海上风平浪静,万里无波。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把鸟还给云白,胡乱应付过云白的关心,把自己关在寝房中,仿佛拉上窗纱就能断绝和外界的联系。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
头昏脑涨地爬起来,打开窗,已经是深夜,没有光。
我想起来,我如今留在御史大夫府上是要做事的,拿着人家的工资,睡着人家提供的房间,是应该工作的。
仔细想想,御史大夫府上再奢侈,也不可能让下人独睡一间房,却给我安排了一间。
说是别处睡满了,让我将就将就,实际上挤挤怎么不能睡。
这是魏俭静的偏爱。
对他弟弟的偏私。
只是我把我的身份认错了。
我自嘲一下,准备再躺一会儿起来干活,房门却被敲响。
那轻响中带着急切,可又是克制的。
我没理。
我知道那是魏俭静,一听就知道。
可我不想见到他,请允许我任性地不想看到自己的兄长一刻钟。
然而我还是心软了。
在他嗓音微颤地求我开开门时。
我打开房门。
他很憔悴,脸上又泛着不正常的红,一向整齐的衣衫有些凌乱,身上带着一股酒味。
上哪里吃醉了酒。
恐怕是哪个小姐的温柔乡。
我垂下头,不敢看他,不想看他。
魏俭静却不容我再踌躇,一把把我推进房,顺手关上了门。
一片漆黑中,他强势地把我逼到墙边。
直到我退无可退,环绕在耳边的是欲壑难平的呼吸。
他一字一顿道,“为什么还躲着我?”
我嗤笑,又是自嘲,不答反问:“主子,把我当成哪位小姐了?还是,小倌儿?”
仗着夜色掩盖,我轻佻地笑,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可怜多悲伤多像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只是强装镇定无畏,内心千疮百孔罢了。
魏俭静靠的更近了,我看到他沉沉的眸子,边缘都是红的。
“孟绥,我还能把你当成谁?”
“我这样待你,我这样待人……是第一次,不会再有了。”
心肝脾肺肾皆是一颤。
这个人……明明不喜欢我,又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撩拨我。
“你清醒一点,”我最终微哑着声音道,“你靠的太近了。”
他反而把整个身子都贴到我身上。
温热的胸膛前还有湿意。
也许是酒。
也许是别的什么。
呵。
无论是什么,到头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然而魏俭静在无声中用目光一寸寸凌迟着我:“孟绥,你真是……你明知道我心悦你!”
我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魏俭静应该是喝多了,肆无忌惮地扣住我的锁骨,掐上我的脖子,让我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他的声音在发抖,在控诉:“第一次见你,你逆着光,好看极了。我自那以前,从那以后,不可能再遇到另一个人,让我的心跳跳得如此之快。”
“再见,你带着我的叆叇,坐在房梁上看书。”
“我一眼认出是你,怜惜你心疼你想把你藏起来再也不让你受委屈,更不可能叫你大晚上的趴在别人房梁上偷看书。”
“我努力工作这么多年,就为了问心无愧地食那点儿俸禄,养一点儿权势,好再有一天保你无忧。”
“你拒绝了,我就放你走,但永远给你留着门,暗暗告诉你要看书了别上别人家就来我家。”
“但你又回来了,我欣喜若狂,恨不得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
“听说你的棚屋被毁了,我把那几个纨绔子弟连带着他们的氏族一起罚,管一管那些肆无忌惮兴风作浪之人。”
“你病了,我翻出能寻到的所有好药,请来我能请到的最好的医生。”
“我帮你一点点改掉你不想有的毛病,你难受了,我就把自己干的糗事拿出来哄你。”
“你察觉到我的心思了,开始躲我了,我就主动把关系退一步,再退一步,不让你烦心。”
“我主动说把你当亲弟弟,我以为能让你放心了。”
“你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想着我应该给你留点空间放松,等你主动来找我。”
“可你不来。”
“书房里的书被我翻了好几遍,云白养的鸟都被我急得薅下两根毛。”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我不求你爱我,我不可能把苍鹰绑缚笼中。”
“我只求……你能多留一会儿。”
“只求那只鹰,在疲累时,肯在我肩上歇歇脚。”
他的手忽然松开了。
“罢了,”他叹道,“终究是不能强求……唔!”
我微微倾身,一把按下他的脖颈,狠狠在他那张薄唇边角咬了一口。
他完全呆住了,像是被捏住两只耳朵拎起来的兔子,不闪不躲,任凭我作弄。
一下尝到血腥,我又有些愧疚,安抚性地舔了舔。
魏俭静一下疯了,胸膛起伏得厉害,但他却不吻我。
我怒其不争:“你倒是亲啊!”
他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在我鼻尖上落下一吻:“我喝了酒,难闻。”
我主动凑上去,撬开了他的唇齿。
他逃不过,回吻我。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湿润的,照亮牵扯出的银丝。
剪不断,理还乱,把有情人包裹成茧,逃不出,也不愿走。
第二天魏俭静清醒过来。
我有些害怕。
怕他轻描淡写地说“喝醉了的人说的话作不得数”。
当然他没有。
魏俭静只是在我站起身时凑过来:“你都亲我了,不会不要我吧?”
山青正端着水盆进来:“主子,热水!——哎呦我的妈,您二位继续嗷,继续。”
他的眼神投向魏俭静,是那种如出一辙的“怒其不争”。
我捂着肚子无声狂笑,得到魏俭静哀怨的一瞥。
到了晚上,我就笑不出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魏俭静把我压倒他那张大床上,摸出一排小瓶子:“阿绥你看,木樨,玫瑰,玉兰,海棠……你喜欢哪一种?”
我涨红着脸:“我又没闻过,我哪儿知道?”
他轻吻我的耳根:“试试就知道了……”
一夜过去。
我的哭腔逐渐不成调。
他还在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后颈,落下一个一个红印:“阿绥,我看这款特意定制的薄荷你挺喜欢……”
眼泪都挤不出来的我哑着嗓子:“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嘶……”
他置若罔闻,继续动作:“喜欢?每一个都很喜欢?我觉得薄荷的最好,你再试试?”
等到山青端着水再进来,我顶着刺目的天光撑开眼皮,见他偷偷给魏俭静比了个大拇指。
比你大//爷!
我无声嘶吼。
魏俭静不赞同地摇摇头:“阿绥,不能如此粗鄙,晚上我再教你。”
我甩过去一个枕头:“你别想晚上再看到我!”
他慢条斯理地拿来丝带,把我的手腕绑在床上:“可惜……我要给你上药了,阿绥,躺好。”
“乖一点,不乖就不解开了。”
“……我艹!”
“阿绥,我刚刚说什么?”
“……你说——唔!……”
某日,魏俭静下朝回来。
“今天天气好,”他轻描淡写道,“山青,取纸笔来,我要告诉母亲,我已有意中人了。”
我诧异:“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尖:“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啊,阿绥。”
我大惊:“不可!你——你是御史大夫,与男子相恋,这……”
他不以为意:“怕什么?穆王连穆王妃都娶了,他都行,我不行?”
“还是说,”魏俭静审视地看着我,“你不想同我成婚?”
我偏过头去:“怎么不想?只是,我……”
魏俭静笑道:“别担心,我父母人很好的,不像画本子里说的那样,‘给你银票,离开我儿子!’我们家才没那么富呢。”
他摸了摸我的头:“要真有那么富,我早就抬着嫁妆去凤归求娶了。”
我莫名其妙眼眶酸涩。
可能,人一幸福泪点就容易低吧。
在魏俭静身边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幸福得像是偷来的。
老丞相和夫人一听儿子找了个对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
没过两三天,程夫人就提着裙角跨过门槛敲响了魏俭静的房门。
彼时魏俭静正在床上拉着我腻歪,听到敲门声也丝毫不慌。
我比他着急,压低声音:“魏俭静!有人敲门!是不是你母亲??!”
他觉得好笑,也做贼似的回:“是,你要见公婆了,紧不紧张?”
随后不等我回,他扬声答道:“母亲,麻烦您去正厅先等,随后就来!”
程夫人嗔怪:“修远,父母都回来了,不远迎,还在这里睡懒觉呢?”
魏俭静挑眉:“您儿媳还在我这儿呢,正给人打扮着呢,一会儿来间您!”
“还未成婚就待在同间房里了,成何体统!”老丞相叱道,拉着程夫人甩袖就走,“这种破事儿可别传出家门!”
魏俭静丝毫不慌,趁机在我唇上偷了一个吻。
我狠狠踩他一脚,整理好衣冠,慌忙追了出去。
“娘子,等等!”他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喊。
下人们难得见一向端方的御史大夫这么不稳重,小丫鬟们掩着嘴偷笑。
我拧着眉看他怎么还没跟上来。
已经入秋,火色的枫叶把他的脸衬得泛红。
若是有幸过了接下来这一关……这个人,余生便是我的了。
我想,然后不由自主地一笑。
魏俭静推开了正厅的门。
程夫人笑颜如花:“来啦?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咦?”
她脸上的惊讶没来得及收回去。
我心中咯噔一声。
老丞相威严的声音响起:“修远?”
魏俭静二话不说跪下:“父亲,母亲,孟绥是我的意中人,儿子十七那年在凤归遇见,一眼误终身……还望您成全。”
我也跪下:“我自知我曾经品行不端,但我诚心悔改,真心爱魏俭静……不求别的,只求长相厮守。”
老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我也受不起。”
我和魏俭静忐忑起身。
“虽然穆王和穆王妃开了男子成婚的先河,但毕竟还是不如男女阴阳调和来的稳固……罢了,我看摄政王夫妻也挺恩爱,魏修远,你从小到大是个看得清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次,我愿意相信你没有看走眼。”老丞相看向程夫人。
程夫人平复下诧异之情:“小孟啊,别怪伯母,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挺好,你们俩郎才郎貌,般配。”
她揶揄地看向魏俭静:“修远啊,你和邢玙那小子真是,不愧是我和阿鸢的孩子,连喜欢男孩儿这一点也一样。”
邢玙带着柳南水进来,问了安,也笑道:“谁乐意和那小子一样!弟妹啊,这是见面礼,我和南水的。”
柳南水递来一对同心结,莞尔:“同心同德,长长久久。”
程夫人浅笑:“听说南水爱吃江南的糕点,我还给你带了些回来。小孟啊,你爱吃甜食吗?”
我背过身去拭掉眼泪:“嗯!魏俭静爱吃,我也喜欢。”
老丞相拍拍魏俭静的肩:“江南这时候的蟹最肥,你信中说你意中人是凤归的,应该会喜欢,我们给你们带了些回来。”
没等魏俭静回答,一个侍卫匆匆来报:“大人,有个算命先生和一位武师来访,说他们的徒弟在您府上。”
魏俭静皱眉:“有什么特征?”
那侍卫答:“算命先生挂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在胸前,金边,白片。”
我凑过来:“是不是我师父?我跟你提过的,老瞎子和吴师傅。”
下人把人请过来。
我惊喜道:“师父!您两位怎么来了?”
老瞎子一脸高深莫测:“我于梦中窥见天机,听说你要出嫁了?”
吴师傅打量一番魏俭静,转而专注地看老瞎子:“一表人才,挺好。”
老丞相拂拂胡须:“您二位有些眼熟……我们还在凤归见过,是否?您还说我跟着的小厮心术不正,我当您是江湖骗子来着,结果隔天他就卷了点钱要跑,被我逮了。”
吴师傅含笑点头:“当时栖梧说我们有缘,没生气,没想到是这缘。”
老瞎子馋:“听说您这儿正要吃螃蟹……”
老丞相爽朗一笑:“高人要吃,管够!正好为我口出狂言赔个罪!”
吴师傅熟练地挽上老瞎子。
远远看去,两人如年轻时,风华正茂。
一片枫叶落下。
我笑着递给魏俭静:“哝,我偷来的秋天,送你。”
魏俭静在我眼睑落下振翅欲飞的吻:“小毛贼,我收下了。”
他突然一皱眉。
我紧张道:“怎么了?”
他严肃道:“你可别去别人家偷!偷了我家的东西,可就是我家的人了。”
我懒洋洋地靠着他:“那是自然,早就是你家的了。”
【副cp 吴归x夏栖梧】
夏栖梧有些道术。
不是那种打着幌子招摇撞骗的“道术”。
他自小深居凤鸣山上凤鸣观中,由师傅教导,虽不愿当道士,但是真的开了灵根有两把刷子的。
后来道观穷了,竭尽全力吸引普罗大众。
是个俗人的吴归恰巧出征归来,吴家老家就在凤归,闲的没事,跑来道观瞧瞧。
夏日凤鸣山鸟鸣旷远,清脆如凤啼。
距离道观还有些距离,吴归拾级而上。
樟树被修剪后掉下来的枝子散在地上,拾起来是特殊的清香。
吴归手中的香悠悠缭绕,在似有似无的清风中被塑造形状。
烟火灼烧之气与奇异的沉香挥散不去。
蓦然回首,吴归一眼瞧见,几丈台阶下,浓密的绿叶间撒下的钱币状光影投在一人身上。
那人穿着青色长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是个小道士。
那人正颇有些凶狠地瞪着他。
他忙道歉:“多有冒犯……”
小道士似忍耐着些什么:“这位居士,知道了还不快松开!”
吴归疑惑。
小道士气得火冒三丈:“——把你的脚抬起来!踩着我了!”
吴归真诚道:“真是抱歉,只是道长的眼睛太好看……”
小道士涨红了脸,转身就走:“油嘴滑舌!”
吴归在他身后笑道:“小道长,您可是要回道观?下山作甚?”
小道士咬牙切齿:“不想回?而且,我不是道士!”
后来吴归天天来凤鸣观上香。
说是来上香,实际上就是为了偶遇这个年轻的“小道士”。
混久了,他才知道这人叫夏栖梧。
他不是道士,只不过被师傅捡到,在道观中混着。
由于天赋好,也学了点儿本事。
吴归前十九年人生中除了对行军打仗外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只有军中兄弟,并无酒肉朋友。
却对夏栖梧格外感兴趣。
夏栖梧抱臂:“我才不要你感兴趣!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吴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根糖画:“你既不是道士,更没必要忌口,尝尝?”
夏栖梧体嫌口正直:“这是什么?我才不吃!”
嘴中被喂了一口麦芽糖。
他细细品尝:“唔,还行……我都这么说了你倒是给我啊!”
吴归笑着把糖画高举起来:“不是不吃吗?”
夏栖梧踮脚去够:“那你还让我尝!不是吴归你这人就是欺负我比你小两岁!你大爷的别踮脚了!”
吴归刮他鼻子:“谁先起的踮脚的头?”
夏栖梧炸毛:“不就比我高那么一点点点点!我踮脚还不行吗?啊???”
幼年穆王跟婉太妃来上香,撇撇嘴:“母妃,那两人好幼稚啊。”
吴归选择性耳聋:“夏栖梧,你看穆王殿下都说你幼稚!”
夏栖梧气得跺他一脚:“吴归!你个乌龟王八蛋!”
转身就要走。
吴归认命去追:“夏栖梧,哎,夏哥行行好,小的错了,小的该死!这个糖葫芦,这点芙蓉糕,您慢慢吃!”
却看到夏栖梧脸上一点没收好的得意的笑:“还真上钩……我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吴归好气好笑,给了他一爆栗。
夏栖梧一抬眼,他立马又怂:“您是姜太公,我愿者上钩,行吧?赶紧尝尝,一会儿不好吃了。”
老将军在军中的兄弟,吴归认作义父的,从西域回来,送给吴归一副叆叇。
黑色的,小圆片,颇有一种江湖气。
他爽朗笑道:“我有个西域的商人朋友,他来中原,被我们这儿的算命先生吸引,特意按照他们的气质做了副叆叇。听说你有个道士朋友,想必也有点算命的副业,送他正合适。”
义父还特意叮嘱:“仅此一副啊,碎了可就没了,让你朋友小心点儿。”
吴归笑:“我那朋友虽然没有这种爱好……但这叆叇,他肯定喜欢。”
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到凤鸣观。
“栖梧啊!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不好东西的?才不稀罕。”
夏栖梧装着一点儿不在乎,端的是一派世外高人样儿,实际上吴归上一刻一喊,他下一刻就来见他。
吴归笑眯眯地不拆穿,靠着凤鸣观外头那棵系满了红线的老树,把叆叇送进夏栖梧手里:“这是我义父送你的叆叇,稀罕玩意儿,说是算命的江湖派会特喜欢,你要是以后开了算命摊子,我,将军府小将军定来捧场——哎你别打我,我瞎说的!”
夏栖梧踹他:“谁是算命的!谁是江湖派!我踹死你个臭乌龟!”
吴归举双手投降:“大姑奶奶我错了,您别打,这玩意儿容易碎,世界上就这一副,您悠着点儿,有火冲我来,叆叇一cei就完了!”
夏栖梧更火了:“谁是你大姑奶奶!”
吴归笑闹着,揣着叆叇作势要走。
夏栖梧一急,追上来:“给我!”
吴归装傻:“什么给你?”
夏栖梧瞪他一眼:“还能是什么?叆叇!”
吴归摊手:“你不是不喜欢吗?”
夏栖梧拧眉:“谁说不喜欢?再说了,人家给我的礼物,你就贪了?”
吴归挑眉:“贪什么?人家是我义父,就当是给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