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平平淡淡,娓娓道来,不狗血文笔细腻细水长流的小说?
八岁那年,我把自己卖了,换了十两银子。
给娘抓了药,给弟弟扯了新衣裳,还给家里割了一手猪头肉。
爹抱着头蹲在地上,闷声说不出话来。
我同他说:「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呀!」
1.
在这个冬天,我终究还是把自己卖了。
怎么能不卖呢?老天爷不开眼,年头旱了五个月,年尾又涝了四个月,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
娘又病了,得去抓药,弟弟还小,脸上一把的灰,裤子破烂得都遮不住屁股。
爹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码头找活计,瘦得排骨架一样,风吹就要到,可还是维持不了一家的生计。
于是,当听说街上的牙婆来收小姑娘的时候,我拍拍手,放下摘了一半的烂菜叶,走出了家门。
等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时,我已收了牙婆十两银,给娘抓了药,给弟弟扯了新衣裳,还给家里割了一手猪头肉。
爹抱着头蹲在地上,闷声说不出话来。
我同爹说:「再找不到出路,全家饿也饿死了。何况牙婆应承过,会给找个好地方,绝不是秦楼楚馆,大概是去大户人家当丫头,到时候不但能填饱肚子,说不定还能有月钱寄回家里,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呀!」
娘本是昏昏沉沉地起不了身,才刚喝了一服药,居然能撑起身坐起来。
待听到我把自己卖了,差点又撅过去,捶着床板一个劲儿地骂自己,恨自己拖累了女儿,还说,不要治了,死了也没有卖儿卖女的道理。
娘呀,天底下,也没有看着爹娘去死,自己站在干地上看着的理儿!
在我的劝慰下,一家人含泪吃了这顿晚饭。
虽然大半年没见过荤腥,可大家还是吃得很愁苦。
我劝爹娘别愁苦:「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暂时分开,以后定还能在一起的。」
小弟问:「以后真的还能见到姐姐吗?」
我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那当然的,姐还要看你骑着高头大马,娶媳妇,生娃娃哩!」
2.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告别爹娘,到牙婆家里去。
这牙婆也是乡里乡亲,大家知根知底,既给了我家一条活路,还让我回家道个别,还有什么好怨恨人家的呢?
离别前,我把卖身的银子全交给了爹,嘱咐爹一定要把娘的病治好,看管好弟弟,把家里管好,等我回家。
爹含泪应了。
他一辈子都是个朴实的庄户汉子,也疼爱老婆孩子,若不是天灾,断断不会卖女儿求生。
这原也是没法子的事,先活下去,再说吧!
我就这样到了牙婆家里,屋子里站着十来个姑娘,都像我一样,原也是穷人家的好孩子,为了生计,不得已做奴做婢。
人世间就是这样,生而为人,九分苦里还不一定有一分甜。
牙婆让大家都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按着高矮站成一排。
这才告诉我们,今天广南府陈老爷家里要买丫头,让我们安安分分地等着,那是个富贵人家,是个好地儿。
大家伙儿都不吭声,好地儿坏地儿,都是命,既到这步,由老天爷定吧。
晌午时候,陈府的人到了,是两个老嬷嬷。就在牙婆家的天井里,十来个小姑娘整齐排好,挨个地相看。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没粮食吃,面黄肌瘦的,何况打小也没见过什么人,心里害怕,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嬷嬷挨个检查,看了手脚脊背还有牙口,详细问了年纪,牙婆一一回了。
待到我时,牙婆说,这叫满花儿,今年刚过八岁,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家里原也过得去,只是今年天灾,不得已才把娃儿卖了,是今早新到的。
嬷嬷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就这个吧,这就跟我们走。」
牙婆高兴坏了,这些大户人家很挑剔,通常都要挑几轮,这次那么顺利就买走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于是我还没来得及跟爹娘道别,就被抱上了陈府的马车。
临别前牙婆叮嘱我,要好好侍候人家,还叫我别担心家里,她得了空就去我家报信。
3.
颠簸了两天,我们才到的陈府。
我家在平安府,陈家在广南府,虽是邻近的县城,但从此与爹娘,却是天各一方了。
入了府,我先被嬷嬷安置在下人房里,给我洗洗刷刷,直搓了两天,才把身上的老泥搓干净。
又给我修剪头发指甲,扎起两个揪揪,换上喷了香的新衣服,带着去见了管家婆。
管家婆姓许,嬷嬷说让我唤做许妈妈,叫我见着人别乱说话,大人们自有安排。
我哪里敢说话呢,乡下丫头,看到府里那么大,早都把眼睛迷花了。
好在许妈妈对我很满意,她说我生得好。
后来我才知道,是说我生得矮,因为小姐生得也不高。
陈府老爷是新到任的广南府知府,陈大人是举人,夫人娶的是北疆参将家的小姐,生了一男一女。
今年老爷携家眷到广南府上任,带的随从不多,这才急急地要买丫头。
许妈妈禀告当家主母,夫人点名叫我去,我乖乖地应了,低着头跨进房,佝偻着背站着不敢应声。
只听得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她说:「既来到我家,就与我家有缘,你且安生地做活,我们家里,伶不伶俐是其次,忠心是最要紧的,当差当得好,自然有你的好处。」
我低低地应了,跟着许妈妈出了房。
身后又传来夫人的声音:「天可怜见的,那么一个小人儿,和月儿同岁呢,可比月儿懂事得多。」
又传来老嬷嬷的声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咱们小姐是娇娇女,哪能比呢。夫人菩萨心肠,可见她来了府里,就是她的造化了,若去了别的地儿,还不知什么光景。」
许妈妈把我领到了小姐的屋子里,同小姐的奶母说:「张妈妈,这是新买来的丫头,和小姐同岁,夫人的意思是让来同小姐做个伴。原是庄户人家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调教,妈妈多费心了。」
张妈妈应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这身量和小姐差不多呢,就是更瘦更黑一些,妈妈挑的人,果然是顶好的,哪里还需要我费心呢,多谢妈妈了!」
说着招招手,叫上来个丫鬟:「彩音,把新来的妹妹带下去,以后就和你住一屋吧,你手头的活计,带着她做,等小姐回来了,带去请小姐安。」
彩音笑着,拉着我的手下去了。
到了彩音房里,我才敢抬起头来,环顾着四周,惊讶起来,这么干净这么香的房间,一辈子都还没见到过呢!
彩音拍拍我的脑袋,说:「好妹妹,别害怕,府里是顶好的,你待久就知道了。主子们都是宽厚的,并不刻薄下人,小姐更好,待我们像亲姐妹似的。」
缓了一会,又和我介绍,小姐是陈大人的小女儿,虽说从小娇生惯养,但心地纯良,因着渐渐长大,夫人想着多配些丫头,从小陪着长大,将来也有个帮手,家里的家生子都在北方,是以才在南方买了个丫头。
她还宽慰我,在陈府,主子跟前的近身丫头一个月有二十钱的月例,我可以存下来寄回家里,接济亲人。
一边说,一边拿了糕点给我吃。
那也是从没见过的好东西,甜滋滋软糯糯,入口就化,满嘴的花香。
我尽量吃得慢一些,恐怕落了个贪吃的名声,要是被撵出去,就挣不到二十钱的月例了,若是每个月都能有一些钱寄回家里,爹娘的日子该好过不少呢!
这才刚慢慢放松下来,门口就传来一阵笑声,原是小姐下学回来了。
彩音急忙招呼我净了手擦干净脸,带着我往小姐卧房去。
原觉着彩音的房间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小姐的卧房更美,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瓷瓶,插着鲜花,桌布坠着璎珞,床边挽起了轻柔的帐子。
我有些自惭形秽,生怕踩脏了地,局促不安地站着,又怕小姐不喜欢我,两只手摆弄着衣裳,脚丫子有些发抖。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扭扭捏捏地涨红了脸,声音像蚊子那么小:「我,我叫满花。」
只听得小姐一声扑哧:「我倒不是老虎,你怕什么?来,抬起头来。唔,我原有三个丫头,你是第四个,以后跟了我,就叫做桐儿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张妈妈就推推我说:「快谢小姐赐名儿。」
我慌忙要跪下去,却被小姐拉住:「听妈妈说,你和我同岁,还比我小一些?太好了,彩月她们都比我大,整天啰啰嗦嗦,看,这回我也可以当姐姐啦!」
说着一迭声儿地吩咐人,要带我去逛家里的园子。
慌得张妈妈连声说:「祖宗,小祖宗,你下了学,待会儿黄妈妈就要来同你讲刺绣,这还要到处逛,小心夫人知道了,打手心!」
小姐满不在乎:「我又没犯错,娘犯不着打我,走,我带你们去逛逛!」
4.
日子在小姐爽朗的笑声里慢慢地走过,我也在陈府安安稳稳地住了三个月。
府里果然宽厚,从第二个月起,我每个月就能得十钱银子,虽比彩音的二十钱少些,但我已很高兴,毕竟爹在码头扛一天的大麻包,有时候连一钱银子都还挣不到呢!
张妈妈说,待我待够半年,也能像彩音一样,一个月拿二十钱的,阿弥陀佛,真是个好人家。
因着夫人是武将之后,小姐也带了几分豪迈之气,与我同吃同住,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外人。
她教我识字念书,我给她讲挖田种地,两个小脑子扎在一起,去哪儿也不分开。
我知道小姐最讨厌描红刺绣了,她总是皱着眉毛跺着脚说:「以后长大要当女将军,学这些劳什子可没有用。」
夫人被女儿气得个半死,老爷却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和你年轻时一个样!
老爷和夫人是顶顶相爱的。
据说,岳老爷选婿的时候,原是看不上老爷的,担心文人负心薄幸,可架不住老爷生得好,玉面如桃花,薄唇尽风流,芝兰玉树的男儿,把在屏风后相看的小姐迷得七荤八素,非老爷不嫁,这才勉勉强强,吹胡子瞪眼地把女儿嫁给了老爷。
老爷也并没有辜负夫人,成婚十余年,府里竟一个姨娘也没有,端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老爷主外,内宅全由夫人治理,家门严谨,秩序井然。
府里人口简单,只有老爷、夫人,少爷和小姐四个主子。
老爷的意思是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是家里的孩子,应当一视同仁,因而兄妹请了同一个夫子教导文字。
下了学,少爷另外去学习武艺骑射,小姐则回房学习琴棋刺绣。
小姐房里有两个嬷嬷,一位是奶母张妈妈,管着小姐的房里事,一位是李妈妈,管着小姐的房外事。
另外还有四个丫头,负责小姐的衣食住行。
我因和小姐年纪相当,就专门近身服侍小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差事,日子过得生动有趣。
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娘操持家里的大小杂事。
喂鸡喂猪,洗衣做饭,可家里总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一点余粮也没有。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穿暖吃饱,还可以跟着小姐学读书明道理,世界好似变成了彩色。
府里的妈妈也极好,我攒了月钱,央她们帮忙寄回家,她们都口念弥陀,说我是个好孩子,没有忘记爹娘的恩情。
夫人知道我自愿卖身养家,更是连连称赞,又拿了二十两银子送给我家,叫千万把我娘的病治好。
我跟在小姐身边,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糕点,大家尝了都说好。
还学会了刺绣,绣出来的图样栩栩如生,连夫人都夸我心灵手巧,惹得小姐吃了醋,可到了晚上还是同往常一样偷偷钻进我的被窝一起睡。
又过了年余,外宅的小厮们到平安州办事,路过我家,给我捎来家里的消息。
家里慢慢好起来了,娘已经可以下地干活,弟弟也跟着村头的木工师傅做了学徒。
爹还托他们给我带话,说攒够了钱就来赎我,一家人还在一起。
小姐听了担心我要回家,拉着我到夫人面前禀告,不要把我放回家去,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夫人却说,小姐舍不得我,这都是我忠心服侍的功劳,没有的看人家子女离散的道理。
我羞红了脸,赶紧跪下同夫人小姐说:「府上各位都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莫说现在没有来赎,将来要来赎也是不回去的,桐儿要长长久久地陪着夫人小姐,一辈子忠心耿耿,哪里都不去。」
小姐开心极了,拉着我又去放风筝去了。
路上碰上少爷骑射回来。
少爷长得和老爷一个模样,端的温润如玉,是个谦谦君子。
站在湖边看我同小姐放风筝,还帮我们上树捡风筝哩。
这么好的日子过了三年,本以为可以过到天长地久,可惜总不遂人愿,变故还是来了。
5.
那天深夜,夫人身边的姜妈妈急匆匆来找我,把我的卖身契给我,低声说,府里着了事,叫我赶紧趁夜走,远远地走,以后别说进过府,也不要再回来。
我惊呆了,拉着妈妈问,彩音她们呢?
妈妈说,彩音她们是家生子,阖家都在北边,走不脱。而我是到南边才新买的,平日又在内宅,识得的人不多,谅来查不到,故而叫我连夜走。
我还是很震惊,待要问夫人小姐怎么办时,姜妈妈跺跺脚,一股脑儿地把一包钗环都塞进我怀里,连声催我快些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说罢推着我出了角门。
我木木地往前走,天大地大,似乎没有哪里可去,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还是绕回了陈府。
可就在我迷糊之际,耳边传来官兵整齐的列队声,火把光照亮了天际,把个陈府团团围住了。
我捂着嘴,隐身在胡同角落的柱子后,听着喧闹了半夜,最后看着老爷夫人,连着丫头家丁都被押上了马车,大门贴上了封条。
我害怕极了,待到天亮,就跟着早市的人们出了城,在城郊赁了间房子住下,打算慢慢打听消息。
此后每天,我早早就到城里去,在县衙旁边的茶水摊守着,直到傍晚才出城,我知道老爷夫人他们都被押进了县衙,可连着几天,衙门口却都没有什么动静。
第十天,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得像爹,一个劲儿伸着脖子往县衙里看,我悄悄儿地跟在他身后,在僻静处叫住了他。
果然是我爹,他听说陈府被抄的消息,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找女儿,看到我好端端地,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满花儿,我的好娃,我还以为你也被抓进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爹守在县衙门口,希望能守到什么消息,可是依旧打听不到什么。
我们只是普通的平民老百姓,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门路可走。
等啊等,等来了少爷小姐的夫子,他被传到县衙问话,出来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了他,这才从他嘴里问出了一些原委。
原来老爷的上司犯了事,牵连了老爷,一家子都暂被收押,听候朝廷发落。
再多的事,夫子也不知道了。
我和爹合计了一夜,把嬷嬷塞给我的钗环全都打点了狱卒,趁着夜深,偷偷地进了监。进监前,我向爹磕了头,他含泪答应了。
我们进的是女监,因女眷不是主事人,因而看守松些,狱卒交代几句话就离开了。
时隔三月,我终于又看到了夫人和小姐。
掏出食盒,里面都是小姐爱吃的糕点,糕点里下了迷药,吃了的人手脚软绵,说不出话来。
我故意号啕大哭,爹趁机打开了锁头,然后把我和小姐的衣服对调,爹把小姐抱在怀里,出了监。
待到狱卒落了锁,我才放下心来,这事儿成了!
这才跪着同夫人悄悄儿地说:「我爹原是村里的锁匠,开锁是一把好手,先把小姐救出去,再看将来吧!」
夫人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脑袋。
6.
监里的日子可真难过呀,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吃的是粗粝陈米,穿的是土布单衣。
我和夫人挽着手,挨着坐在稻草上。
夫人问我,为什么要舍了身救小姐。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卖身的那天起,我原已当自己死了,可老天怜悯,让我进了那么好的人家,过了那么好的三年,这已经是赚了,若现在不尽点心,难道要到下辈子才来还夫人小姐的恩情吗!」
夫人哽咽地说不出话。
我安慰夫人道:「您宽宽心,圣人会查清楚事实的,到时候还老爷一个清白,咱们就能出去啦,小姐金尊玉贵,受不了牢狱之苦,桐儿皮糙肉厚,不怕这些。夫人放心,我家虽在村里,蒙夫人照顾,这两年慢慢好起来了,爹娘会好好照顾小姐的,待老爷平反,定能一家团聚!」
从春天等到了秋天,不时有人来提审,好在始终没有用刑,但也没有释放的消息。
在一个深秋的早餐,狱卒打开了牢门,要把我们解上京城,由圣人亲审。
我原以为,牢狱的日子已经很难捱了,殊不知槛送的路更苦,越往北走越冷,我们却只有薄薄的单衣,从早走到晚,脚上的水泡磨出了血,第二天仍旧还要继续走。
老爷满眼都是夫人,心疼又担忧,可夫人始终高高地昂着头,脊背挺得直直的,示意老爷不可屈服。
我还看到了少爷,瘦了一大圈,显得更苍白了,他也看到了我,露出吃惊的表情,我冲他笑了笑,他却难过地别过了头。
唉,以后有机会得告诉他,我是心甘情愿替死而来,请他别内疚。
这晚我们歇在了永利州的驿站,明天过了河,就正式踏上了北方的土地。
我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而晚上睡得极浅,果然到了后半夜,窗外传来了布谷布谷的鸟声,接着一条黑影跳了进来。
我条件反射地扑到夫人身上,待要出声喊人,嘴就被捂了起来。
夫人低低地说:「桐儿别怕,是自己人。」
原来是夫人的娘家来人了。
来人纳头拜倒,夫人让他拣重要的来说。
原来此次出事,岳老爷本想立即来救,但朝局不稳,五王爷和八王爷明争暗斗,永利州以南是八王爷的地盘,以北是五王爷的地盘,岳老爷效力的将军支持的是八王爷,因此只能到这南北交汇处才能营救。
来人还说,圣人就快驾崩,南北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他们是来劫囚的,我们今晚就要走。
夫人紧了紧衣裳问道,姑爷处怎么说?
来人答,到姑爷处营救的人和他同时翻窗进的,约定了四更时分,一起走!
夫人拉着我,低声说:「桐儿别怕,跟娘走。」
早先为了掩人耳目,我改口叫了夫人做娘,刚开始是有些别扭,总觉得冒犯了贵人。
可夫人说,我忠义担当舍身救了小姐,就是陈家的恩人。
何况在牢里,我和夫人相依为命,真真像是亲生母女一样。
来人解开了我们的镣铐,趁着夜幕,向大门影去。
刚出门,就听得驿站里闹了起来,原来是营救彩音她们的人出了岔子,被狱卒发现了,点起火把来追。
我立即就要回头,夫人拉住我:「乖桐儿,你不会武,先跟着大人们走!」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夫人,火烛照着她的脸庞,红扑扑地映入黑色的眸子,手持利剑,一马当先,仿佛没有经受大半年的牢狱之苦似的,杀回门去。
我被人抱上了马车,马车外的厮杀响了一刻钟。
随后夫人撩起门帘,彩音,李妈妈,许妈妈等人,都挤上了马车。
老爷和少爷已经骑上高头大马,一行人趁着夜色,疾驰奔往码头。
到了码头下马上船,风儿灌满了帆,向北而去。
7.
船里,一大家子挤成一团。
过了大半年,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了,姜妈妈等人虽在槛送的路上认出了我,但谁也不曾说话,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偷偷把小姐换了出去。
正在唏嘘之际,老爷夫人走了进来,简短地说,我们要到北方去投奔岳老爷,问大家有没有不愿意去的,如果有,到了陆地上就可以各奔前程。
我有些焦急,若是有人要离开,再把我和小姐调包的事泄露了出去,那不就坏了事儿了吗。
夫人仿佛看出了我的担心,冲我笑了笑,刹那间我突然明白,如果有人不愿意一同去,各奔前程的意思恐怕是各奔阴阳吧。
姜妈妈等人一致说:「要同老爷夫人生死不离。」
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把我叫了出去,跟我分析,现在情势不明,等到了安全地方再令人去接小姐和我一家,让我不要泄露消息,安心等待。
我自然是听夫人的,就这样,一行人在护卫下,走海路到了北暮州。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家,到那么远的地方来。
远远地传来呜呜的号角声,是了,北暮州是军机重镇,附近就驻扎着十万大军。
我呆呆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北方的天真高呀,又宽又蓝,望也望不到边,一行鸿雁飞过天边,领头雁羽长脖直,后头跟着两排整齐的雁儿,直看得我花了眼,连少爷走到我身边都没有发现。
待到回头看到少爷,吓了我一个大激灵,听得他开口说,桐儿谢谢你时,我刷得红了脸,连忙急急摆手:「桐儿是小姐的丫头,为小姐着想是本分,算不得什么的。」
少爷把手背在背后,说:「当时你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会有人来救我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换的月儿,这份忠义,千万人而不得一,我们陈家欠你一条命。」
我更不好意思了:「我原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能救一个算一个,也算报了老爷夫人的大恩了,若说救命,也是府上救了我娘在先,并没有什么好亏欠我的。」
少爷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入府三年,这是少爷第一次同我说那么多话,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傻愣了很久。
8.
北暮州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起码对比江南的花红柳绿,江风柔柔,这里的日子艰难得多。
吃穿肯定是不如江南那么精致了,因着朝局不稳,军队都要做足战备,男丁们都要上阵演练,女眷们就在后方纳军靴,缝战袍。
岳老爷拨了一个宅院给我们居住,老爷家中没什么亲人了,因而宅院里只住了原来陈府里的人。
大家渐渐从牢狱之灾里缓过来,宅院里也慢慢传来了笑声。
老爷当了军里的幕僚,少爷也从军去了,夫人说了,只有打赢了五王爷,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于是大家又一心一意地做活计,希望能早日迎来胜利的好日子。
日子仿佛又慢了下来,在宅院里,常常只有我们下人们待在一起,老爷和夫人每天都要到军营里去议事儿,少爷跟着岳老爷上了前线,我把收来的狐裘晒干,细细地剔出毛,做成暖暖的护膝,背心。
铠甲那么沉,希望少爷能少受些罪吧。
有时候传来的是不好的消息,譬如圣人薨了,五王爷和八王爷争论得不可开交,南北两军摩拳擦掌,就要打起来了。
有时候传来的又是好消息,譬如西边的张将军率部来投,东边的东阳王公开支持八王爷。城门每天涌进很多人,有投军的,也有流亡的。
就这么拉扯了半年,战争还是打起来了,因着少爷在前线,大家都不大吃得下饭。
夫人看出了我们的担忧,开解道:「男子总是要建功立业的,他要做雄鹰,就不能总像小鸡仔藏在娘亲的怀里,我们要做的,就是默默地支持他,做他身旁最可靠的后盾。」
这一段最好的消息,莫过于小姐找着了,接他们的兵士提前遣人来报,小姐和我一家,还有五天的路程就要到了。
于是宅院里又兴奋起来,大家一年多没有见到小姐,都盼望着她平安归来。
我自然是最兴高采烈的,小姐回来了,我爹娘兄弟也会跟着过来,我们一家就要团聚了。
待到第五天,我早早就起身,和彩音张妈妈一起,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等到了晌午,果然听到小姐清脆的笑声。
她远远地跑过来,把我抱起来:「桐儿,好桐儿,我又见着你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身后是我的爹娘兄弟,看上去都是风尘仆仆的。
娘的身体大好了,赶了那么久的路也只是稍有倦容,弟弟长大了,比我还高,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这已经算很好很好了,在这当口,平安就好,团圆就好。
饭桌上,小姐讲起了分别这一年的故事。
那夜,她被我爹一路抱着回到了郊外的客栈,等天一亮,马上就动身回了乡间。
虽然家里的条件比不得陈府,但爹娘坚持把最好的卧房让给小姐住,屋虽简陋,但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对外就说是把我赎回去了,平日里极少出门,谁也不知道这居然是陈府的大小姐。
后来听得要打仗了,弟弟反应快,担心有人找上门,连忙舍了房屋田地,阖家到城里去做活,反正做的是木工,东家走西家跑,把小姐藏得严严实实的,谁也找不着,甚至夫人派去的兵士,也找了半年才找到。
弟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就怕来的是仇家。夫人欣慰地笑:多亏了你这份机灵,防患于未然,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变故哩。」
9.
第二日,弟弟一早就在我窗外探头探脑,想让我去求求夫人,介绍个门路好投军去。
我还在犹豫,爹一大巴掌拍着弟弟的头:「这小子想当兵想一路了,咱们庄户人家,别的不会,蛮力一大把,说不定能挣下点家当,以后也不用姐姐卖身养家了!」
夫人也很高兴,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同老爷一商量,当下修书一封,让弟弟投少爷去。
我很久没有同娘和小姐见面,一空下来就热乎乎地坐在一起聊家常。
像我一样,小姐也称呼我娘做娘,她那样的爽朗的人,此时偎依在夫人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好害怕再也见不着亲娘了。在乡下,我见着了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才知道一饭一菜都来之不易,家里好吃的都紧着我,每天都害怕有官府的人来追查,害了全家。」
夫人摩挲着小姐:「天可怜见,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多亏了桐儿呀,以后桐儿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桐儿娘的女儿,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战事逐渐紧张起来,一夜,兵士匆匆地跑来,叫起了老爷夫人,立即就要动身到前线去,小姐拉着我,说我们一道去,于是大家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听说少爷率军守城三天三夜,敌军已经攻破了城,发起了巷战。
少爷身先士卒,与敌军近身而战,待到援军赶来,已身受重伤,这才急急唤了家人前去相见。
我们跟着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堂,少爷的血染红了白巾,一盆一盆的血水地端出去,此刻还是高烧不退。
岳老爷守着外孙,弟弟身上也绑着多处绷带,无措地向老爷解释:「所有的兄弟都上阵了,我跟着少爷,遇上了一伙敌军,他们人多,我们支撑得很难,少爷武艺虽好,架不住车轮战,好在援军最后还是赶来了,城也守住了。」
老爷一向沉稳的声音此刻也发了抖:「不怪你们,不怪你们,城守住了就好,皓儿吉人天相,总会好起来的,你们也各自有伤,快去休息吧!」
岳老爷此刻连女儿也不敢看了,这可是根独苗苗,要是有个万一,一辈子也难见女儿。
军医上了一个又一个,我们退在一旁,看着大夫们斟酌着用药,不敢开口打扰。
我默默地走到灶房,生起火熬起了白粥。
药有小医师来熬,我帮不上忙,只好随便找点事情来做。
心里想着,那么好的少爷,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啊,不,呸呸呸,会好起来的,等他醒来,粥也熬得稠稠的,咽下去也不费力,吃了就有力气了!
第二天,少爷仍然高烧不退,夫人哭红了眼,恨恨地啐着老爷:「都怪你们这些幕僚,好好地使的是什么计!大军偷偷跨过江去搞偷袭,要我儿子守空城!要是皓儿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老爷颓然地坐着,脸色白了又白,说不出什么话来。
岳老爷帮姑爷说话:「此计原是好计,这场战过后,天下可定。」
又被夫人一口堵回去:「我要这天下做什么?我只要我儿子平平安安的!」
少爷烧了三天三夜,全家轮流不眠不休地照顾着。
小姐扯着我的衣裳,问:「桐儿,哥哥该不会真的挺不过去了吧?」
我心里慌,可也不敢显露出来:「不会的,乡里的老人说,有福的人都会有神仙保佑着哩,现在神仙在和阎王爷商量着,要在生死簿上,再给少爷添一百岁呢!」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们大家的祷告,第四天凌晨,少爷终于退烧了,因轮着我守夜,待把这个好消息报给老爷夫人时,大家齐刷刷地聚在床头,生怕错过了少爷醒来的时刻。
我呼了一口气,退出房,向城墙踱去。
弟弟悄悄跟了上来,姐弟两个,就这样默默地向前行。
清冷的月光照在石板路上,几天前,这里还经历着浴血奋战,斑斑的打斗痕迹随处可见。
弟弟叹了口气:「姐,少爷应该没事儿了吧。」
我嗯了一声:「大夫说,只要退了烧,就没大碍了。」
只听得他幽幽地开了口:「我真怕少爷出了事,他要是有三长两短,我宁肯替他去死。出事到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哦,不,跟你们交代。」
我白了他一眼:「你死了就能跟我们交代了吗?」
弟弟快步跟上来:「少爷有一个护身符,他时常拿出来看着,珍重地藏在内衣里层。哎,姐,你上哪儿去?」
10.
老爷说得没错,此战过后,江山可定,八王爷的军队突袭江南,打下了整个江山。
岳老爷笑嘻嘻地到宅院里报喜,皓儿和满柱儿守城,吸引了大部敌军,此战功不可没,将军说,会如实奏禀王爷,论功行赏。
满柱儿,就是我那傻弟弟,终究是拼着一身力,打下了一副家当。
夫人一天里来找了我娘三次,待到傍晚,终于忍不住地问道:「你家啥时候来提亲啊?」
把娘惊了个仰倒,提亲,向谁提亲?
夫人跺着脚:「别人嫁女儿,都是把头昂得高高的,姿态做得足足的,怎么我嫁女儿,还要亲口来说呢?」
娘这才反应过来,合着夫人是看上满柱儿了,想把小姐许给满柱儿。
连忙摆着手说道:「不成不成,小姐金玉一样的神仙人物,怎好嫁到我们庄户人家来,这高攀得到天上去了。」
夫人黑了脸:「难道我女儿配不上你家的小子?或是满柱儿发达了,看上别家千金了罢?」
满柱儿刚好一头撞进门来,听着夫人这样说,结结巴巴地想回话,憋出了满头的大汗也没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爹急了,吼着儿子:「你想投军,想挣个出身,不就是为了日后能娶上小姐吗?」
最后还是岳老爷赶来,在水井旁逼得满柱儿亲口承认了早就喜欢上小姐,还承诺了一生一世对小姐好,这才促成了这门亲事。
七尺男儿对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臊得脸红到了耳朵边。
大家都很高兴,虽论功行赏的批文没下来,但夫人说,最看重满柱儿的忠厚,千金难买老实郎,只要小两口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晚上在被窝里,我问小姐是真心要嫁满柱儿吗?是不是因为我同她调了包,为了报恩才嫁到我家的呢?
小姐叹了口气:
「桐儿,你不知道,那年在牢里,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爹把我抱回乡里,我仍是夜夜做噩梦,一会儿怕官兵把我抓走,一会儿怕爹娘哥哥被判死罪,是满柱儿守在门口,吹着笛哄我睡去。再后来,听说世道乱了,满柱儿又怕追兵会找来,我们躲在县里,生活得虽然很艰难,但他宁肯自己吃着粗饭,也不能短了我的衣食,辛辛苦苦打了点木工活,挣了点生活费,都还要想着给我买钗环。我想,最好的夫婿也不过如此了罢。」
「桐儿,以后你别唤我小姐了,好吗?你和爹娘一样,叫我月儿,虽然我的命是你换的,可我和满柱儿在一起,是真的安心,为着这一份安心,我就应当做你们家的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宅院里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喜事,将军夫人替月儿挽了头发梳了髻,大红盖头盖着,新人拜了堂。
爹娘笑得合不拢嘴,把月儿扶了又扶,不许她跪,老爷夫人一手拉一个,说咱们是高堂,生养了他们就合该受这一拜。
满柱儿欢欢喜喜地牵着新娘,进了洞房。
少爷还没大好,坐着轮椅陪在夫人身边,夫人看看儿子,又看看我,微微地笑了又笑。
11.
八王爷在北边登了基,国号新隆,岳老爷、老爷、少爷、满柱儿都进了京,朝贺新帝。
我们的日子也松快起来,大家仍旧住在一块儿,闲聊着家常,仿佛又回到了在江南的日子。
这一段,不止前方的将士们辛苦,守在后方的女眷也没闲着,没日没夜地纳鞋,手指头不知扎破了多少,衣食也是能省则省。
心里担惊受怕,手里时刻不停,乍地松下来,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这天,姜妈妈回了夫人,说老爷遣人稍信儿来了,请夫人到内室说话,我不由生起疑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待到夫人谈完话才告诉我们,岳老爷和老爷上书请辞,功封儿孙,于是新皇给满柱儿封了武威将军,从三品,少爷封了怀远将军,正二品。
夫人还说了,新皇看中少爷年少有成,指婚给了定国公家的嫡小姐。
此话一出,全家都安静了,娘哆嗦着嘴,月儿扶着娘,我看着地儿。
晚间,夫人来到了我的房里,她刚想说话,就被我打断了:「娘,老天爷原已都把一切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必说出口,没有说出口的承诺就不算承诺,没有说出口的喜欢,也不算喜欢。
夫人搂着我,含着泪说:
「桐儿,如果没有你的陪伴和照顾,娘在牢里就活不过来了。天冷的时候,你把被褥给娘盖,自己盖稻草,吃饭的时候,又把新鲜的菜给娘吃,自己吃白饭。本来娘已不抱什么希望,想着一家人死在一起就算了,可你还把月儿换出去了,又给了娘一个生的指望,支撑着捱下去。娘一直没有认你做义女,就是心里存了个念头,可如今,终究还是对不起你啊!」
我把头埋在夫人膝头,任由夫人抚摸着头发,晚间的风吹过来,凉凉的,还夹着一些北地特有的黄花香。
「娘,桐儿从没想过要让您和爹亏欠我什么,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而已。就像您当初救了我家,不是也没想过回报吗?我刚进府的时候,您就说我与府上有缘,就为着这点缘分,咱以后就不提从前的事儿,我们看将来,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又过了月余,岳老爷,老爷和满柱儿都回来了,圣人在北暮州敕建了新的武威将军府,令满柱儿镇守北方,从此以后,北暮州就是我们的家了。
少爷始终没回来,大家也没有问,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哗哗地往前流,有再多的情绪,也像水一样,流过无痕。
待到一切都安定下来,已是大半年后,我同满柱儿说:
「天下安定了,姐姐想回南方走走。小的时候困在乡里,再后来困在后院里,始终都没有真正出过门,小姐教我的诗词里有那么多新鲜玩意儿,那或许是一方从没见过的世界,我想去看看。」
满柱儿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彩音听说,主动要陪着我去,这样大家也没什么好劝的了,任由我俩踏上了回南的船只。
12.
天下果然安定了,老百姓们都忙着拾掇活计,到处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我们姐俩一路南下,来到了福泉州。
福泉州之所以叫做福泉州,是因为州里绕着一方泉眼,世世代代地淌着活水,庇佑着一方生灵,百姓们都称为福泉。
这里的风可真柔啊,一下子就让我们想到了广南府,彩音怂恿着:「要不我们在这儿住下吧,走了一路,也有些累了呢。」
正巧合我心意,于是便在福泉边上赁了间小小的房,一共有二层,楼下可以做门面,楼上可以做住宿,就这么安身了下来。
我和彩音商量着,住着也是白住,不如一边住一边做点小生意,攒点银子,也好过坐吃山空。
彩音想了想,便提议说卖点心吧,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李嬷嬷教过丫头们做点心,本钱小活儿又轻巧,特别是我,做得怪好吃的咧!
我心里盘算着,也觉着是个好办法,这样一拍即合,说干就干,点心铺子就这样支棱起来了。
可想名儿的时候就犯了愁,虽说我们跟着小姐都学了些字,可正经地题款儿,确实还有些难度。
正在为难之际,房东大爷刚巧过来,看到两个女娘坐在桌前发呆,就介绍说不如让他家儿子帮想个店名。
公子战乱前就中了秀才,现在在州里当教谕,十里八乡都有些贤名。
那可是旱地里下起了大雨,正解燃眉之急。
彩音连忙端出一盘才做好的兔儿糕让大爷品尝,再请他务必请公子过来,帮忙题个好名。大爷笑呵呵地应了,一边吃一边夸赞:「这手艺可真不错,看着鲜亮,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在这泉眼边上卖,正好让游春的客人们歇歇脚,那可不得赚个盆满钵满!」
晚间,公子果然过来了,只不过略一思索,就大笔一挥:清欢记。
人间有味是清欢,果然是好名字。
我和彩音连忙请师傅裱了,预备着后天就正式开张。
生意果然如预想中的一样好,经过我和彩音的改良,减少了糖分,再加上福泉州特有的芝麻油,甚得人们喜爱。
再加上卖的数量不多,主要是两个人也做不了那么多,经常都是中午开铺,日落前就能卖完。
经过题名的事儿,房东家与我们渐渐相熟起来,公子下了堂,也常常到店里来坐。
这样也好,我和彩音毕竟是外乡人,又是弱质女流,有房东家照料着,公子又是衙门里的人,因此地痞流氓也不大敢来找麻烦。
这天大家闲聊起来,公子说:「州里新来了个总督,是圣上钦点到南边来办事的,因此,大家都要比往常更勤谨,生怕错了事,被新官的三把火给烧了。」
彩音看着公子一脸的神往,便问他:「可知办的什么事呢?」
公子压低了声音:「听说请了尚方宝剑,要在南方诛贪吏呢!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能量,就能干很多想干而不能干之事。」
彩音打趣他说蚍蜉撼大树。
公子倒也不恼:「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当读圣贤书,养浩然气,立不世之功!」
正说着,房东大娘提着食盒进门来。
原来是大爷见我们两个女娘忙得太厉害,就让大娘来帮帮忙,多个人搭手,也能多做些点心。
大爷还说了,点心现在好卖,是大家图个新鲜样式,说不准过个一年半载就腻味了,不如趁着现在多攒些银钱。
我和彩音连连称是,和大娘一道在灶头忙得欢快。
女人们凑在一起,就喜欢说些家长里短。
大娘问我们出身来历,我只说与彩音是表姐妹,家原在广南府,因战乱流落到了北方,现在天下大定了,姐妹俩结伴还往广南府去寻亲人。
大娘啧啧啧,说姐俩感情真好,又问婚配了吗?
彩音羞红了脸,我只笑笑不说话。
公子最喜欢吃彩音做的杏仁小饼,一口一个嘎嘣脆,常常把店里的卖品吃得一个也不剩。
彩音伸手问他拿钱,他倒腆着脸说是在帮我们改良口味,气得彩音上手要揍。
这时候通常我都是离得远远的,因为彩音跟着夫人,也学过几天武,这手劲可不甚小。
每日虽打打闹闹,彩音还是把杏仁小饼备得足足的,公子不来,她也不卖。
13.
这几日,公子来得渐少了,常常几天都见不到人,彩音有些着急,捉着大娘问。
大娘挠着头:「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莫说不来店里,家也不甚回哩,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回来,有时候连着几天都不见个影儿。」
我安慰道:「不是新官到任了吗,兴许就是衙门里太忙了,男人家有男人家的活,娘儿们有娘儿们的活,我们都各自管好自己,就是为彼此省心了。」
彩音虽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却还是嘟囔着小嘴,把做好的杏仁小饼装好,嘱咐大娘带回家去,若是公子外出,也可带在身上,防着饿的时候应个急。
大娘笑呵呵地应着去了。
房东大爷却不似我们这般松快,同我商量着,衙门那么忙,恐怕有大动作,不如把店暂时关了,避一避。
若是没大事儿,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休息几天,若是真出了事,也不至于受牵连。
我连忙应了,这天一卖完就贴了张告示到门口,说明告假五日,就与彩音收了铺,安安分分地在屋里待着。
果然,关铺的第三日,城里就乱了起来,街上到处都是人声,嘈杂得很,我们按照公子的口信,关门闭户,哪里也不去。
彩音担心极了,怕公子在乱中出了什么意外。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倒想起了少爷重伤高烧的那几个晚上,那时候我也日夜睡不着,焦急得不得了,如果老天爷愿意,我真宁愿拿命去与少爷相换,至死不悔。
为了缓解彩音的焦急,我只好陪她慢慢地剥瓜仁儿,原是做点心需要的原料,这下倒成了姐两个安定心神的不得已之法了。
我们都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公子在何方做何事,我们只有安静地待着,保全好自身,才是对他最大的助益,如若冒冒失失地闯到衙门,更不知道会给他惹去多大的祸事。
就这么焦躁了三天,公子回来了,一身的污渍,幸而没受什么伤。
彩音赶紧烧水服侍公子换洗,这人倒也有趣,看着彩音忙来忙去,竟还有心情同我说笑:「你看她这个样子,像不像只没头乱撞的蜜蜂?」
我白了他一眼:「她是不是蜜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朵花再不回来,蜜蜂就要把自己一头撞死了。」
事后,公子才慢慢告诉我们,圣人登基后,百废待兴,可江南富庶地区居然收不上税,官员们众口铄金称百姓艰难困苦,还要求朝廷拨银安民。
圣人这才派了总督一路南下,为百姓除害,为朝廷征银。
这半年来,总督夙兴夜寐,果然查获了不少罪证,这乱糟糟的几日,是州里的土豪大户发现罪证被拿而兴起的反抗。
公子说:「总督端的是英明神武,令人锁了县衙,将证人锁在牢中,亲自提剑守门。你不知道,世家大族的家丁,得有好几千人,把县衙团团围住,要跟咱们抢人呐!多亏了总督英勇,带着兵丁死死把着门,硬是撑到了宁化将军带兵来救。哦呦呦,总督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不愧是将军出身,我等皆是不得不服。」
彩音歪着脑袋:「那你在哪里呢?」
公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然是在县衙啦,总督在门外镇守,我就抓紧提审,互相配合着击溃了证人的心理防线,把实情套了出来。」
彩音哇地就哭出来:「那如果守不住,你们岂不是都得死!」
哭着就上去打。
公子抱着头到处窜:「哎哎哎,那不是没死吗?总督说了,此战我功不可没,他会向圣人如实禀奏,要升我的官呢!」
大爷,大娘还有我,躲在门边边看着这两人满屋乱窜,商量着选个好日子,把这两人的亲事办了。
14.
这天公子下了衙,同我们说,总督大人听说他家里开了点心铺,想要来尝尝,叫我们做好准备。
彩音应了,就同大娘到集市上去采买,我则留守在铺子里。
这娘俩越来越好了,每次相约出门,非要逛得够够的才回来,大包小包地买一大堆东西,我才不想凑这个热闹。
好容易准备好一大桌瓜果点心,可等来等去,公子竟一个人回来了。
问他总督咋不来哩?他说也不知怎么了,大人走到了泉眼边上,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忽然扭头回去,不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赶着去问,又说没什么,真是摸不着头脑。
房东大爷安慰他:「兴许就是突然有急事回去了,我们别瞎猜测,待你和彩云成亲的时候,再请大人们来热闹热闹。」
彩音成亲这事儿,我们去信请示了夫人,夫人把彩音的身契都寄过来了。
还在回信上说,若是遇着有缘人,就嫁了吧,陈府就是彩音的娘家,以后常回家看看就好了。
因此待到成亲那日,我又一次做了伴娘。
点心铺子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我同彩音说:「听说给公子请功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不日就有回复,这一过门就成了官娘子了呀,真是好好的福气!」
彩音拉着我的手:「我只希望能像老爷待夫人一般,这一辈子也值了。夫人说你和我们有缘,果然是真的,这次跟着你到南边来,居然定了终身,依我说,这福气是你带给我的才对。只是你……唉,还要漂泊到什么时候。」
又宽慰我说:「你也别记恨老爷夫人,若说是寻常人家,尚且还能争一争,可是皇家赐婚,又是国公府的小姐,这还能怎么争呢。」
我笑了笑:「你同我说这些,我可听不懂了,少爷配小姐,那才般配哪,我一个丫头可有什么好争的呢?莫说老爷夫人待我这样好,若是没有他们,我们全家早就饿死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这日,县衙里的人都来贺喜,总督却只是包了个大大的红包,人没有来。
彩音嫁了,点心铺子自然给她做了陪嫁,因而我住了半月,便向公子请辞:「我来这趟,原是做月老来的,现已完成使命,这就该走了!」
彩音恋恋不舍地拉着我,耳语道:「要是一路上有合适的姻缘,就嫁了吧!别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我应下了。
15.
一路还是向南而行,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声音,在告诉我,南方还有未完成的事,等着我去做。
我特意去了广南府,现在陈府的门口,哦,不对,现已不是陈府了,改成了贺府,听说是生意人,怪不得门口的石狮子也换了,换成了两只大貔貅。
时过境迁,街道还是那个街道,石板也还是那个石板,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不论如何,我还是那个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桐花。
是的,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我又自己把名儿改了。
爹娘原叫我满花儿,进了府,小姐改成了桐儿,在这以后的好多年,大家都叫我桐儿。
可是在外头,自我介绍做桐儿,似乎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于是就从两个名儿里面各捡了一个字,唤作桐花。
这次在广南府待了十日,我把从前没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
原来,这里有一座石桥,倒映着碧波,岸上种着一排依依杨柳,忽然又想到小姐教我的那首诗:杨柳依依江水平,忽闻江上踏歌声。
也不知少爷与国公府小姐成婚了没有,他那样好的人,自该有一样好的姑娘陪伴着,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走完了广南府,我又动身往平安府去。
那是我的家乡,我从那里来,也该回到那里去。
就这样慢慢地走,回到了生我养我地方,敲开了牙婆家的门。
牙婆见着我惊呆了,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连忙把我让进门:「听说你爹把你赎回来,又阖家到城里去了,这怎么孤身回来了呢?难道又遇到了什么难处,又要把自己给卖一回吗?」
那么多年,牙婆也老了,从前我要抬头看她,如今却要躬着身子才能握着她的手:
「并没有遇到难处,我这次是特地来谢谢妈妈的,当年妈妈给我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地方,救活了我一家的命,理应来同您道声谢。」
牙婆摆摆手:「不用客气,我这儿只是个中介,那是你命里带福,去到哪里都有福星保佑着。」
我问牙婆,现在是否还有卖身的姑娘呢?
牙婆诧异地回,难道我还是来买姑娘的不成?
我只好笑着说:「想回乡开一个刺绣店,到您这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她们赎了身,好到店里帮个忙。」
牙婆连声称佛,告诉我说:「如今年光景好,乡里已经不兴卖儿卖女了,现下只有三个姑娘在。」
一个是爹赌输了卖过来的,一个是爹娘死了叔伯卖过来的,还有一个和我当年一样,是为了给娘抓药卖过来的。
都是可怜的孩子,拜托我千万照顾好她们。
我一一应了,掏出五十两银子,把三个姑娘都领走了。
她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木讷,就像我当年一样,没有希望没有光,觉得不管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我真的在镇上开了家刺绣店,店名是自己取的,就叫桐花记,从此安顿了下来。
16.
我用从张妈妈那里学来的刺绣手艺,撑起了桐花记。
刚开始只能绣些帕子,扇面去卖,随着姑娘们渐渐学会,我们就能卖些屏风、被面这样大幅的绣品。
刺绣店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只要一卖到牙婆那里,我就去赎回来,然后教她们刺绣。
有些个在刺绣上没有天分的,我就教她们做点心,或是制胭脂水粉,还把自己从小姐那里学回来的字,一个一个地教她们念。
待到学会了本领,有想回家的,我就把她们的身契放了,再量力帮些银钱,送她们回家。
一来二去,乡里都说我这儿是女子学堂,逐渐就有村民把女孩送到我这里来学手艺。
我很开心,只要女孩子们有一技之长,就用不着走卖身这条路,毕竟卖身的风险很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我当初一样,卖到那么好的人家去。
村民都说我是女菩萨,那可不敢当,那是新来的巡抚治下有功,百姓安居乐业,我可不敢跟官府抢功劳。
只有牙婆不太高兴,因为都没有人卖姑娘,她就挣不到钱了。
于是改行做了媒婆,头一件事就是要把我嫁出去,毕竟我今年已经快十八了,在乡里成了老姑娘,和我同龄的姐妹们,几乎都抱上了孩子。
在牙婆的动员下我也相看了几家,就是觉得没有眼缘,毕竟见过了如玉般美好的少年,再看其他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也许,那就叫做一眼万年。
不过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毕竟每天都忙得很,铺子里有那么多操心的事等着我去做。
对了,我又往城里开了三家分店,一家卖刺绣,一家卖点心,一家卖胭脂,都叫做桐花记。
店里的员工都是女孩子,大家都唤我桐花姐,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填满了我的内心,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过了年就是观音诞辰,乡亲们推举我扮观音,实在推辞不过,只好粉墨登场以愉大众。
店里放假一天,女孩子们拥着我,一路到观音庙去酬神。
只是,恍惚间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儿。
我只当自己眼花缭乱,人那么多,走马观花的,他自是好好的在京城好当着大官,肯定是看错了眼。
按照旧例,观音是要在观音庙里住一夜的,我只好留宿在此。
晚间等众人散去,我同寺庙里的师太们做伴,大家一齐用了斋饭,到后山去散散步。
榆林师太陪着我,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风迎面铺开,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师太说我和观音有缘,菩萨定会保佑我时时康泰,事事顺意。
我说我已经很知足了,从前家里穷,没吃上一餐饱饭,看着娘生病却拿不出银子来治。
现在不光有了自己的铺子,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余些钱财来帮助乡亲们,这不就是菩萨保佑的结果吗?
晚霞在身后漾开,山涧清泉,潺潺而动,鸟语花香,世外桃源。
我在心里默默祷告,请求菩萨保佑爹娘,老爷夫人,满柱月儿,全家都平安顺遂。对了,还要保佑少爷少夫人,喜乐安宁,岁岁无忧。
第二日清晨,我辞别师太要下山,山门一开,却负手站着一人,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光芒万丈。
定神一看,不是少爷却是谁?
少爷篇
我觉得我的人生,是从十二岁开始的。
那年爹受上司拖累,陈府被抄,全家人都入了狱,我和爹关在一起。
刚开始是很慌张的,十来岁的少年,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再如何也是害怕的。
我以为爹是文臣,会受不了牢狱之苦,可这个平素养尊处优的老爷,却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着。
不光如此,他还教导我:「君子当持威重执坚忍,临大难而不惧,视白刃若无也。」
生活条件自是不必说了,在府里优渥的日子过久了,现在仿佛从云端跌落泥潭。
原来睡的是软垫,如今睡的是稻草,原来吃的是满桌的好饭菜,如今不见半点荤腥,并且大多数情况下只有陈米旧饭。
饶是如此,爹依旧叫我持修己心,静待后效。
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忽一晚,恍惚听到隔壁女监传来哭泣声,似乎是月儿的哭声。
我瞬间焦躁起来,在牢房里来回踱步,只想着干脆发狠越狱,赶紧把爹娘妹妹带离这里。
爹依旧面不改色,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他说,牢狱守卫重重,靠我这点微末武艺,要想冲开樊笼尚且不易,还想把全家都带出去,那是万万不能,不如静下心来,保存些体力,以看将来。
在这种焦灼下,我们从春熬到了秋,期间虽提审过几次,但堂官素来与爹有旧,且爹一直没有认罪,也并没有被罢免,因此并未用刑。
我们只是被关在牢里,行动不自由罢了。
一天,狱卒突然来说要把我们槛送京师,由圣人亲审。
我同爹对视了一眼,均是默默地没有出言,经历过大半年的关押,我已沉稳不少,只要能离开监牢,是福不是祸,且走着瞧吧!
待得出监,狱卒给我们戴上镣铐,推到马前,我才看到了娘。
娘清瘦了不少,但好在神态依旧平稳,我也安心不少。
可左观右看,居然不见月儿,陪伴在娘身边的,却是月儿的近身丫头桐儿。
我不知是何情况,疑问的眼神对上娘,却见娘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娘的意思,她是叫我别开口。
行到了永利州,一夜,忽有暗卫翻墙入户,爹跟我说,外公遣人来救我们了,叫我松动筋骨,做足准备。
我内心惊讶极了:外公为何此时才救?
不过,这个疑问到了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当夜,在暗卫的拼死搏斗下,我们全家都顺利被营救上了船,虽然中间也惊动了狱卒,但有惊无险,大家顺利脱了困。
到得船上,爹才告诉我,他一直坚信外公会来营救,只待时机罢了,所以心存希望,之所以没有告诉我,一是为了磨炼我的心性,二也是担心走漏风声引起官兵警惕。
再后来,我知道了桐儿舍身救月儿的事情。
我吃惊极了,这是多勇敢的姑娘呀,居然敢孤身入牢,还顺利把月儿给救走了。
以前只看到两个小丫头成天地疯玩,却不承想竟有这样的心胸,真真是看走了眼。
转念一想,换作是我,会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人,送掉性命吗?
恐怕是不愿的,可桐儿却这样干了,吃惊又变作了敬佩。
娘说,以后桐儿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那是自然的,患难之中见真情,当然是自家人了。
待到了北暮州,我与桐儿经过船上的相处,也了解了她的品性,这是个外表憨傻,内心勇毅的姑娘,与我以往见过的千金小姐一点儿也不一样。
我们在外公安排的宅院住下了,我经常看到桐儿楞楞地看着天上的雁儿发呆,心想,小姑娘该是想亲人了罢?
于是走到了她身后,刚想同她说话,却把人家吓了一跳,看到小脸蛋红成了一团,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以至于刚说了两句话,就转身落荒而逃。
五王爷和八王爷要争帝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我和爹、外公都商量了,不如趁此乱世,投军效力,为八王爷打下江山,不光能赦前罪,说不定还另有一番封赏。
娘原是不同意的,担心我在军营里有什么意外,可我意已决,我长大了,不能再让家人再像之前一样,随意就被陷害,随意就要经受生死审判,何况连桐儿这个小丫头都能这么勇敢,我怎么能不如她呢?
娘见我如此坚持,便遂了我意。
外公是参将,戍守北疆,戎马一生,他说,娘把我宠坏了,我自幼学的那些防身的技艺,只是好看的花架子,上了战场是要拼命的,那可不中用。
好吧,那就重新练起吧。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铠甲很沉的,战戟更重,磨破了掌心,划伤了大腿,疼得我直咧嘴。
这时,家里给送来了背心和护膝,我轻轻摸着,绒毛厚厚的,针脚密密的。
心里想,该不会是桐儿缝的吧,想着想着,手上更有劲儿了。
我得好好练,我不光要活着回去同她道谢,还要风风光光地做个大将军,小姑娘该是都有英雄梦的罢?
仗打了两年,我从冲锋陷阵的战士当起,慢慢地有了号召力,身边也聚起了一个小团队。
最得力的,还是满柱儿,这小子不愧是桐儿的弟弟,虽然没上过学,也不大认得字,可脑子真好使,力气又大。
我们一起打了好几次胜仗,将军越来越器重我,我也当上了外公的副将。
满柱儿,自然是我的副将了,他冲起锋来像不要命,好几次都差点回不来了。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拼命,他只咧着嘴不说话,掏出个护身符,说是小姐送的,定会保佑他平安而归,叫我不用担心。
我酸极了,小姐送的护身符,哼,月儿那臭丫头,只想着满柱儿,咋没想到亲兄弟呢?又想到桐儿,这两丫头整天在一起,没有只做一份的道理。
于是脱下背心细细地检查,终于在胸口处找到一处暗线,拆开来,果然是红红的护身符。
我高兴坏了,原来我打的胜仗,是桐儿求菩萨保佑的呀。
这天,将军请外公和我到大营商量军事,幕僚们定下了一条计,要军分两路,外公领着主力军,悄悄渡江,绕到敌军身后,把敌军包围起来全歼,而剩下一股军士,则要留守空城,吸引敌军主力。
将军问我:「是否愿意留守?」
我细细地推演过了,五千兵马留守空城,最多只能坚持十天,如果十天后援军不到,城必破无疑。
外公看出了我的忧虑,笑着说一定会在十天内击溃敌军,与我会合。
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富贵险中求,我与将军、外公三击掌,立下军令状,誓要守城十日,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外公出发的时候,对我说:「小子,守好城,咱爷俩一同并肩战斗!」
城里的老百姓早就迁走了,这次是五千人对阵五万人,任谁都有些恐惧。
于是我召集军士做了个战前动员:「弟兄们,我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身后是父母妻小,我们守的不是城,是家人的命,只要我们在一天,就能保家小一天,大家千万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荣华富贵就在眼前等着咱们呢!」
前五天,我们和敌军仍处于相峙状态,你来我往的,打得很热闹。
满柱儿笑着说,原以为他们很厉害,其实也不过如此吧。
我倒是不敢掉以轻心,战场上,没有到最后一刻,那也不能算是赢。
第六天起,敌军开始疯狂起来,不要命地往城里攻。
我猜测,外公已经绕到敌军后开始攻击了,现在只有攻下城池,才能撕开一条血路,否则,待包围圈越缩越小,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我们也紧急调整状态,把城守得死死的,一点空隙也能给对方留下。
第九天,城门还是被攻破了,这也是意料中事,我们的人数毕竟少,车轮战熬了九天,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敌军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我们只剩下了一千人,只能隐藏在街巷内,利用熟悉的地形,阻击着敌军。
城破了不要紧,只要没有突破防线,那就不算失败。
一千人打到了八百人,八百人又打到了五百人,最后只剩下三百人。
我和满柱儿领着残军,坚持不懈地在各个角落截杀敌军,他们被打怕了,谨慎地搜着城,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终于熬到了第十天,在对敌的时候,我终于还是中了刀,满柱儿背着我,兄弟们围成一圈,做着殊死的搏斗。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想,我恐怕再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