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第39任总统吉米卡特为什么被认为是政绩最差之一？

卡特是里根的先导，就像罗斯福处理大萧条的很多手段都是胡佛先试水的一样。但我看大家对于美国为什么转向里根的讨论还是不太充分，姑且做一些补充。

最大的问题在于，很多人过于强调了里根、卡特这几位总统的作用，却没发现，1980年代美国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其实跟同时代中国改革开放一样，都不是自上而下完全设计好的策略，而是下面人已经独走造成了既成事实，才推着顶层跟进承认变革，并加以引导和管制。在这一点上，两国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举个例子，难道八十年代的减税是里根一意孤行吗？不是的，1973年里根在加州当州长，想减1%的所得税，就被公投否了。而到了1978年，加州人70%多数公投大砍房产税和所得税，把州政府收入减少了一半还多。在1978—1979这两年中，美国大概有20多个州进行了或大或小的减税改革。

在里根赢大选之前，美国人就已经觉得政府管得太多了，不能再这样了。

这是有很复杂的社会情绪在里面的。以现在类比，世界第五大经济体加利福尼亚州，在MAGA眼中是一个大麻横行丧尸遍地的鬼域，旧金山是满大街流浪汉的哥谭。那么大家可以想象下，70年代真有一个比现在加州哥谭得多的地方，还真的破产了，对当时的人们是何等的冲击？这就是1975年纽约债务危机。纽约在纳尔逊 洛克菲勒治下，大基建高福利搞了二十年，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只能靠借新还旧度日，到1975年新债都没人买了，只能强逼着公立学校的教师工会买下新发的垃圾债才避免了违约破产。然后把基建停了，把公务员裁了一半，也没用，最后是求着联邦政府接盘才救下来的。这可是遍地黄金的帝国经济中心纽约，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小地方，反对政府花钱、支持减税和小政府的一派就大大膨胀。当时很多美国人也认为纽约就是乱花钱自己作的，好似，连联邦政府都没好脸色，当时的报纸标题“Ford to city：drop dead”（福特总统对纽约说：去死吧）成为一代新闻学经典。而这也只是那个时代无数政府无能浪费、行业低效腐败的案例之一而已。

民主党喜欢把这个人心转向的过程说成“大资本家教坏人民”，这也是胡扯。反里根最力的就是前面提到的这位纳尔逊 洛克菲勒州长，共和党里的自由派。一直到1979年他以70岁高龄和25岁女秘书因为“he thought he was coming，but he was going”而去世后，里根才能一统共和党竞选总统。在他面前谈“大资本家”，起码得先看看他姓啥吧。。。

所以很明显的是，即便1980年卡特成功连任，那他也只会执行跟里根差不多的政策。卡特最纠结的地方就在这里。共和党一方为了突出里根英明神武，就把卡特打扮成里根的反面，用他的失败来反衬里根的成功；同时民主党为了反里根，就把卡特也打扮成里根的反面，强行吹捧他的政绩，认为这是不同于里根的新路，其实都是回溯构建岁月史书。

卡特固然做事情比较糙，也比较没主见墙头草，但他更多是得罪人太多、运气不好，从内外政策上讲他和里根就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卡特也想减税（之前60年代本就是民主党支持减税，共和党要求财政平衡），也制裁苏联，也打击工会，也支持美联储加息。卡特和里根的距离，比他和上一位民主党总统林登 约翰逊的距离更近，就像在当代，川普和拜登的距离，比他和上一位共和党总统小布什的距离更近一样。前几天不是总统辩论嘛，拜登大骂川普减所得税加关税是劫贫济富，川普回道“你说关税这么不好，你不也照样收？”世间事大抵如此。

再讨论下卡特去监管的“罪状”。所谓去监管，本质上是把国营垄断改成自由市场。就拿卡车运输行业来说，在卡特之前，卡车运输是一个政府—工会双元体制：政府设下门槛阻止其他人进入，把行业的利润全部交给受管制的企业和工会，工会向民主党献金投票。这就是所谓美国工人六七十年代黄金时代的真相：大家都是国企职工，福利高待遇好是当然的；行业基本被国企垄断，那各种计划、管制造成的低效、浪费也是当然的。等到物流运输成为1970年代大通胀下美国人关注的焦点时，两党一致同意对卡车运输业搞改革更是当然的，因为这行业本来就是政府赏饭吃，想收回来就收回来。

更遑论卡车司机这行天生涉黑。举个简单的例子，六七十年代拉斯维加斯崛起，里面的赌场有1/3都是卡车司机工会投资的——工会为什么有力量？因为有钱。钱哪里来的？就这么来的。80年代后工运衰落，有一个原因就是黄赌毒竞争太大了，工会想来钱只能去炒股炒房，经济危机一来往往工会比企业先破产。

按卡车运输行业取消监管十年后的统计数据来说，运费不同程度降低，运量增加70%，从业者工资平均降低30%，从业者人数从100万增加到200万。原来的司机们大量下岗，原来的工会大量减员，然后更多的新人涌入，卷起来，价格降低了，效率增高了。市场经济就是这样，我们当然可以看到原来的100万人是何等悲惨，降薪或者失业后何等无助，但对于那些新入行能吃上这碗饭的上百万人、因为物流改善而受益的消费者，我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他们支持改革，为什么这个改革在40年后是两党公认的良政典范。

我们这个世界至今仍在80年代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没有跳出当年的框架。就拿现在美国两党来说，川普继承了里根的减税，而拜登继承了新自由主义引进移民增加竞争的底层逻辑。你看拜登现在还天天讲什么“移民是经济繁荣的基础，你中国日本经济增长慢就是因为不引进移民”，这就是他已经衰退的大脑里仅能牢牢记住的东西了。

如我之前说过的，自古就是当家三年狗也嫌，新自由主义搞了四十年了，大家对他有意见很正常。但这不意味着1980年代的人们就比我们傻，当时的人们也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找出路，找到新自由主义的。批判是应该的，但一套意识形态能管用四十年已经很了不起了，无论让他万世一系还是把他斩尽杀绝都未免要求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