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很爽的复仇故事?
【已完结】
六十岁生日这天,我躺在床上等儿子端来长寿面。
却等来一张狰狞的脸。
「妈,街道出新规定了,家里老人如果整六十岁去世可以领十万块钱。」
「妈,你这么爱我,肯定能让儿子领上这钱吧?」
一声声「妈」叫得我心碎。
儿子手中的枕头用力压下来。
等再次睁眼,我发现自己回到出车祸这天。
1
我的一生,几乎在为「儿子」而活。
当年生他时早产,为能留住这个孩子,便给他起名叫「家树」。
寓意,茁壮成长。
丈夫去世得早。
我起早贪黑打三份工供家树读书。
所幸他学习还算争气,高中毕业考到大城市上学。
他说宿舍里的同学都用名牌手机,一部七八千。
我考虑了整宿,第二天就把自己留存的看病钱给他转过去。
只要能让儿子高兴,值。
好容易熬到家树毕业工作,结婚成家,儿媳妇怀上娃。
眼看难捱的日子总算过去。
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却把所有美好都生生打碎。
那天,眼看一辆汽车冲过来。
我想也没想,立刻把身旁的家树推开。
车子撞上身体,飞起,又重重砸落。
失去意识前,我还在担心家树有没有事。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把我呛醒,还没睁眼,就听到说话声。
「妈也真是的。我看监控视频了,如果当时我们原地不动,那车很可能撞不到。反倒是她推完我惯性后退了一步,才正巧撞上。」
「妈不是怕撞到你吗。」
儿媳妇自从怀孕,也懂得了用母亲的角度看问题。
可家树不这样想。
「这下她倒是省心了,谁来帮我担心担心治疗费?」
「司机是个穷鬼,宁肯坐牢都不赔钱。」
家树越说越生气,使劲推我胳膊一把。
「妈,你要真心疼儿子就赶紧恢复,要不然……干脆别醒了。」
2
「妈,中午吃啥?」
我心里一个激灵。
被这声「妈」惊到,也被唤醒。
对,我重生了。
重生在发生车祸这天。
我记得,等会儿吃完午饭,家树要我陪他出去买东西。
小两口早就挑好了一些孩子出生后要穿的、用的。
家树认为这些用品都得做奶奶的来买,我欣然同意。
然后在去坐车的路上。
遇到事故。
「妈,等吃完饭你跟我去趟商场,把婴儿床和婴儿车买了。」
我刚坐下端起碗,就听到熟悉的「台词」。
「你这做奶奶的,怎么也得多表示表示吧,要不然以后大孙子和你都不亲。」
没错,当时就是因为最后这句话,我马上应承下来。
「大孙子」三个字像碗迷魂汤,把我灌晕了。
如果那时候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肯定扇自己几巴掌保持清醒。
因为这个所谓的「大孙子」。
无论花多少钱,他和我也不会亲近。
「听你的,等吃完饭就去。」
我没像前世那般殷勤表态,但还是答应下来。
看着小两口达成目的,笑得欢快,随即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天。
而我这个老太婆,只能默默吃着碗里饭。
食不知味。
下午,儿媳妇补觉,我和家树走着去车站。
和重生前一样,他在旁边不停说话。
围绕的话题总离不开个「钱」字。
我敷衍的应对,注意力都放到了前方行驶过来的车辆上。
毫无意外的,那辆银色汽车再次向我们冲过来。
关键时刻,我还是拉了他一下。
巨大的冲击力把我们掀翻在地。
我忍着疼爬起来。
一旁的家树正在嚎叫,他的脸痛苦的扭曲着,腿上都是血。
等急救车过来,救援护士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输液。
家树脸上的表情才终于平静些。
我一直没怎么说话,护士们都以为这个老太太吓傻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心里复盘刚刚的车祸。
之前在出发的路上,我故意和家树调换了位置。
前世,他在右侧,我在左侧。
而这回,我站到了右侧。
车子开过来瞬间,我拉了他,这才导致汽车的侧面刮到了他。
那如果当时我们保持不动呢?
恐怕家树伤到的就不是腿了,而是整个人都会被撞出去。
所以前世他在病床前说得那番话,根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但他却不知道,因为那些话我在悔恨痛苦中熬了三年。
生不如死的三年。
废物一般躺在床上,时常要饿肚子。
挨热受冻更是家常便饭。
还要忍受褥疮的荼毒,浑身臭不可闻。
若不是因为退休费和残疾补贴,我想自己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而在临死前几秒,我还在期待那碗长寿面。
只是那碗面不是让我长寿的。
是给我送终的。
3
家树的右腿多处骨折,腰椎扭伤。
以后走路大概会有点瘸。
儿媳妇怀孕容易动胎气,我让她先回娘家住段时间,医院的事不用操心。
家树麻醉过了,醒来问我的第一句话:「那司机能赔多少钱?」
「他说没钱,让我们送他去坐牢。」
「什么?!没钱还敢开那么快?」
家树脸憋得通红,太阳穴周围鼓起条条青筋,可他动作一大即刻疼得龇牙咧嘴。
「我命也太苦了,被车撞了都是白撞,为什么偏偏是个穷鬼?」
我端起桌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点水。
「医生说手术后需要禁水禁食,嘴巴干的话我给你用棉签沾沾吧。」
棉签刚伸到家树的嘴边,就被他一巴掌打掉了。
他气急败坏的冲我嚷:「烦死了,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
「那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买点粥。」
从医院出来,我回家收拾些住院需要用的物品,又转去银行取钱。
忙活大半天。
回到医院时值班台的护士看到我,明显松了口气。
「可算回来了,您儿子刚刚一直在发脾气,他不让我们靠近……」
护士欲言又止。
我忙快走几步进病房,虽然窗户都打开了,空气中还是难掩一股粪便味儿。
家树的眼睛里射出无数把刀,恨不得将我当场刺穿,可他却只能艰难的挺起上半身,抄起桌边的空水杯砸到我脚下。
这一声脆响把屋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震住了。
没人再敢说话,全都眼神复杂的盯着我。
「你去哪儿了?想看我笑话就直说,别他妈羞辱老子!」
家树的嘴唇颤抖,目眦欲裂。
「我,我去给你买粥了。」
「谁他妈要喝你买的破粥!你知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知不知道病人最需要什么?谁允许你离开那么久的!」
我知不知道病人最需要什么。
是啊,谁能比我更清楚呢。
那时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甚至连撑起上半身都做不到。
大小便不能自理。
却因为药物的关系,时常拉肚子。
有时候满屋子病人家属都在聊天,却忽然都不讲话了,房间里迅速被臭味蔓延,大家都不自觉的捂住鼻子,开窗,再去叫护士。
护士也很忙,不能总是额外承担家属需要做的工作。
我仅剩的那点尊严就在一次次的恶臭里消失殆尽,听着其他病人的议论声,心口比伤口还要疼。
那会儿,我多么期盼家树的身影能马上出现在病房里。
能跟我说。
「妈,别担心,有我在呢。」
就像他小时候每次摔倒,每次哭鼻子,每次遭受委屈。
我都会抱着他,轻声安慰:「宝宝别怕,有妈妈在呢。」
家树总推托工作忙,还要照顾怀孕的媳妇,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
医院方面看不下去找他谈话,提议雇佣护工。
家树趁此机会跑来问我要存折和密码。
「妈,你知道我手里没多少钱。咱家还有不少存款吧?我得雇人照顾你,再加上医药费,花销很大的。」
我理解儿子的不容易。
想到自己以后都要瘫痪在床,便毫无顾忌的把存放折子的地方告诉了他,希望能尽快有个护工来。
4
家树心满意足的离去。
这一走,大半个月都没再出现。
自然也没请护工。
医院方几次找到我,抱怨联系不上家属。
眼看押金要用完了,如果再不续存,我只能出院。
活了五十几年,我头一回体会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哪怕曾经面对丈夫的拳脚相加,都没这般无助过。
所幸同病房的几位家属心善,开始自发轮流照顾我。
他们不在乎屎尿的肮脏,帮我擦拭翻身,陪我聊天,还经常炖些滋补的汤水让我补充营养。
回想在医院的最后半个月,竟是我瘫痪后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尤其是隔壁床的病人家属「陈姐」。
她对我不仅照看颇多,还给了我莫大的宽慰,只要她有空,就坚持帮我按摩双腿,哪怕明知它们没有任何知觉。
这会儿,我再次见到了病房中的陈姐,她站在角落里,陌生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还未停留多久。
家树的暴怒声再次传出。
「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滚过来!」
如果不是家树出车祸,我从来不知道他骂我的语言和他死去的爸爸那样相像。
前世他对我也有诸多不满,但从未这样咒骂过。
也许,是我没听到。
5
夜晚的医院通道里,有种死气沉沉的静。
熟悉的面容打身边过,我没忍住。
「陈姐。」
陈姐侧过头,一脸疑惑:「你,叫我?你怎么知道我姓陈?」
「我听别人这样称呼你。」
陈姐还是那样暖心,她没再追问称呼的事,面露微笑。
「哦,你是304病房那小伙子的妈妈吧?」
我点点头。
陈姐说:「你儿子脾气可够急的,下午把我们吓坏了。」
我马上跟她道歉。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影响到你们了。」
陈姐无所谓的摆摆手。
「理解理解,毕竟刚办入院你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往后有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大家都在一个病房,也算缘分。」
好想跟陈姐聊聊天啊。
可现在就表现的过于亲近,未免太奇怪。
我没敢再多说话,只能呆呆望着陈姐远去的背影,久不能回神。
因为伤口疼,行动不便。
家树隔三差五就在病房发脾气。
一会儿嫌我动作慢,一会儿是饭食不合口味,总有让他不顺心的事儿。
可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
在钱上。
看病要花钱。
病假要扣钱。
孩子快出生了,又是一大笔费用。
每天傍晚儿媳妇都会打电话,俩人说着说着便吵起来。
开始家树还耐着性子哄几句,后面吵得多了,他本性就压不住了。
「告诉你张丽丽,少拿孩子威胁我,他生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爱要不要,真当我怕你去引产。」
「你嫁我时候就知道我没钱,现在后悔了?有本事你找一个有钱的去。」
「还没出院呢,就已经嫌弃我残疾了?」
等和媳妇吵完,他的邪火最终还是会发在我身上。
病房里的其他人有苦难言,他们都快烦死我们这对母子了,天天盼着我们出院。
家树的腿能下地,办理出院时。
全病房的人,外加护士都流露出热切。
嘴上说着「恭喜」,眼里都是「避之不及」。
家树以为是他人缘好。
得意的跟我显摆:「看看你儿子这魅力,张丽丽还敢拿孩子和离婚要挟我,真逗!没了她,我分分钟找个更年轻更漂亮的。」
「是是,你说得没错。」
我附和着。
他则满脸春风荡漾,拄着拐一瘸一瘸的步出病房。
6
出院一周。
儿媳妇都没回家。
家树坐不住了,问我咋办。
「要不,你买点东西去接她回来吧。你是男人,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
「我低头?我凭什么低头?」
家树当即窜起,仿佛大年夜的二踢脚,一点即炸。
「我出车祸住院这么久,她张丽丽来瞧过我一回吗?照顾过我一天吗?」
「她不是怀着娃么。」
「她是怀孕,她不是死了!」
家树夺门而出,拐着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如常吃饭、睡觉。
夜里睡得正迷糊,房间门让人一脚踹开。
家树站在暗影里,浑身酒气。
「我接她去了,她不回。还骂我是死瘸子。」
家树扑过来,按着我的肩膀使劲晃。
「都怪你,都是你害的,为什么那天撞的不是你?!」
「我是你儿子啊,你当时为什么不再用点力把我拉开,为什么不救我?」
我救了。
前世救过了。
可却被他认为多此一举。
原来在家树的心里,我怎么做都不对。
7
自打家树那晚在我床前哭闹过。
眉眼间的戾气越发重了。
眼神里泛着狠,经常直愣愣的瞪着我。
没过多久,单位找个由头把他开除了,这犹如雪上加霜,使他的脾气更加暴躁。
好在,儿媳妇回来了。
虽有点不情不愿,俩人倒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起话。
家树阴沉很久的面色总算出现柔和,他摸着媳妇的大肚子,故意说得大声。
「儿子,想爸爸了吧?这段时间可是委屈你了,想吃什么要什么和我说,爸爸给你买。」
买?
他几个月没上班,平时也没多少存款,拿啥买?
晚上,家树到我屋里。
开门见山。
「妈,儿媳妇我给你哄回来了。人家和大孙也不能白回来,你做奶奶的是不是得有个表示?」
「知道。」
我拿出手机,给家树转了笔钱。
他开心的点开微信,下一秒,脸色顿黑。
「什么意思,打发要饭的?」
「家树,我手机里就两千块钱,都给你转过去了。」
「不是,你钱呢,咱家存款呢?」
我跟他解释。
「你住院这俩月,手术费、药费、营养费,我手里钱真的不多了。」
「别跟我哭穷。」
家树叉着腰,一手指着我,要不是还有点顾忌我长辈的身份,那根指头早戳我脑门上了。
「咱家没买房没买车的,你每月退休费都去哪儿了?知道你大孙子快出生了,还抠抠搜搜的不肯掏钱,有你这么当奶奶的。」
不等我说话,家树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我明白,今天若不找到存折,他绝不肯罢休。
8
半夜我去厕所。
从门缝看到家树房里灯还亮着,里面有说话声。
「王家树,可是你说的老太太会把钱都给咱儿子,我才同意回来。结果呢,总共才两万五,连买奶粉都不够。」
「我找了,把她屋都翻遍,就差把地刨了。真就这一个存折,我怎知道她那么穷。」
「那现在怎么办?你和我都没工作,难不成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过日子?」
儿媳妇越说越委屈,呜呜哭起来。
家树低声劝慰几句,忽然一顿,声音发狠。
「我想起来了,这老太太肯定跟我玩猫腻呢,她不可能没钱。」
「什么意思?」
「你别管了,我知道怎么让她心甘情愿把钱都掏出来,不信了,我还能斗不过她。」
我轻手轻脚的远离房门。
手脚冰凉。
心也冰凉。
家树7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
他总是两眼惊恐的问。
「妈妈,你会死吗?」
「好儿子,妈妈不会死的,妈妈还要陪你长大。」
家树立刻抱住我,满脸都是泪。
「妈妈,你千万别死。等我长大了还要带你去坐飞机、看大海。」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我以为自己把孩子教育的很好,懂礼貌,知孝顺。
直到我瘫痪在床。
别说大海,他连大门都没再让我出过。
「儿子,妈很久没见阳光了,你能借个轮椅推我到外面透透气吗?」
「去什么外面,你自己这样子也不嫌丢人。」
「儿子,妈身上都有臭味了,你帮我洗个澡吧?哪怕擦擦也行。」
「没看我在忙?哪儿像你那么美整天躺床上啥也不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放心,臭不死。」
9
孙子出生了。
家树两口子眉开眼笑。
「儿子,你可是我们老王家的香火,是命根子。」
家树把娃塞到我怀里,眼神不离孩子,话却是说给我听的。
「将来我们王家的财产都得是我宝贝儿子的,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对吧?来,先让奶奶给个大红包压压惊。」
我很为难,只能低声提醒他。
「家树,钱都让你拿走了。」
「放屁!」
家树啐了口,在我耳边咬牙切齿:「我爸死时候,他单位给了赔偿款,别以为我当时年纪小就什么都不记得。」
我的丈夫王有财在家树10岁那年因意外去世。
他在单位指挥货车进场,车顶有块石板没拴住,倾倒下来。
王有财血溅当场,半边身子被压到石板地下,几乎看不出人形了。
王有财连医院都没进,直接进了殡仪馆。
等我收到消息赶过去,殡仪馆的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大领导。
他们挨个跟我握手。
安慰,询问,承诺。
无非是怕我闹。
等得知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才逐渐展露笑容,满意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冷血。
但在王有财一次次的巴掌下。
我对他的感情早死了。
他的去世。
对我来说甚至是解脱。
「家树,当初你还小,有些事不太清楚。单位赔偿你爸那笔钱我没要。」
「什么?!」家树震惊的一声吼,全然不顾身边还有孩子。
小婴儿的耳朵被刺激到,爆发出强烈的哭声。
儿媳妇生气的冲过来,从我怀里抢走孩子。
「你俩能不能出去说,吵到我儿子了。」
10
医院花坛边。
家树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
「你是傻的吗?钱都不要?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不疾不徐的和他讲原因。
当初王有财去世,我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他单位领导开出两个条件。
一、给我笔赔偿款了断。
二、将我安排到单位上班,每月领工资。
时代不同,那时的赔偿款并不算高。
况且家里男人没了,我得往长远考虑。
斟酌许久,我选择了第二条。
「要不是那时候进了你爸单位挣工资,我哪有能力供你读高中考大学。就这还需要每天下班去街上摆摊,休息日还得去做兼职……」
「得得得,别说了。总唠叨那些过去的苦日子,谁愿意听。」
家树不耐烦的打断。
他原地转了好几圈,暴戾的神情,狂躁的肢体语言。
引来不少探究视线。
半响,他停下来,指着我。
「告诉你,如果手里还有钱尽快拿出来,不然,我只能把房卖了。咱都去睡大街吧。」
撂完狠话,家树回去哄他儿子了。
我独自在花坛边坐下。
「来娣妹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眼前出现双深蓝色休闲鞋,我一愣,迅速抬头。
「陈姐。」
陈姐微微一笑,坐到我身边。
「又和你儿子吵架了?」
「嗯。让你看笑话了。」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
陈姐笑笑,忽然问:「怎么样,想好了吗?」
我浑身一僵。
原来之前。
陈姐真是装作不认识我。
11
前世,我瘫痪在床的第三年。
突然一天,多年未见的陈姐不请自来。
我很激动,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虽然出院前各自留了电话,却只有在最初的几个月相互发过两三次信息,陈姐是大忙人,我不想总打扰她。
慢慢地,就淡了。
那日,家里没别人,我甚至不知道陈姐是怎么进来的。
她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这几年,你受苦了。」
瘫痪那么久,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却因为陈姐这句话。
哭得不能自已。
人能熬得住苦难,挺得过辛苦,学得会蹲在角落舔舐伤口自愈。而往往最怕的,是一句突如其来的关心。
它比刀剑还利,让人溃不成军。
见我哭得狼狈,陈姐起身出了房间。
我以为她是嫌弃我身上的臭味。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陈姐挽着袖子回来了。
「来娣,我帮你洗洗澡吧,这几天干燥,洗完你也能解解乏。」
陈姐是个好人。
她顾忌我的面子,把话说得婉转。
我本想拒绝,可几个月没洗澡了,实在难受。
我太渴望水珠淋到身上的感觉了。
陈姐的力气出奇得大,她毫不费力的将我抱起,走进卫生间。
浴缸里的水没过身体,我贪婪的把脸往里扎,双手不停去揉搓干枯的皮肤,想让它们喝饱水。
洗完澡,陈姐还帮我给褥疮擦药。
床上也换了新床单、被单。
她竟然还抽空炖了盅营养粥。
我靠在床边,自觉说多少感谢的话都是无力的。
陈姐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
「不用说谢,毕竟今天我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陈姐,您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只是眼下我这等模样,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帮到陈姐。
陈姐未嘲笑我,抿抿唇,神色严肃。
「来娣,我只问一句,你后悔不?」
「后,后悔什么?」
「后悔这辈子只为你儿子活,后悔宁肯自己天天啃馒头咸菜也要让他吃好穿好,后悔倾尽全力供个白眼狼读书。后悔生他、养他,后悔救他!」
最后四个字。
陈姐是咬着牙讲出来。
「我。」
我呆住了。
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和陈姐倾诉过那些苦难的过往。
我不说,不是因为不想。
是害怕回忆。
害怕那些难捱的日子失去意义,怕它们反身变成一把刀,扎进我心里。
为孩子付出,是做母亲的责任。
只是当那份爱没有成为我们之间的纽带,而变成他弃之不顾的垃圾时,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陈姐握紧我的手。
「来娣,如果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为自己活着吗?」
我想了想,重重点头。
旋即,又凄然一笑。
可惜哪里还有机会,我已然如此了,人生早就一眼能望到头。
前方等待我的,无非就是死亡。
12
未说出口的心思。
陈姐仿佛又感知到了。
她站起来,笑容浅浅。
「明天就是你六十岁生日了,姐姐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知道,你嘴上说着后悔,其实心里还是有犹豫,有不舍。没关系,兴许过了明天,你会从绝望中悟出真相,会明白到底该为谁而活。」
「爱人先爱己,哪怕对待自己的孩子也一样。失去自我的爱,等同于失去价值。」
我迷迷糊糊听着。
陈姐却已走到门口。
她转回头,对我俏皮的眨眨眼。
「记着!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下次见面,如果想通了,就叫我声陈姐。如果不想改变,想继续走老路,那就互不理睬,各生欢喜吧。」
日头偏西。
我问身边的陈姐。
「您是神仙吗?」
陈姐笑了笑:「哪有那么多神仙。如果非要给我定义,不如你就把我当成一颗人生后悔药吧。现在这颗后悔药摆在你面前,你吃还是不吃?」
我点了点头。
「陈姐,我确实后悔了。这段时间我甚至在想,如果从来没嫁给王有财就好了。」
其实我年轻时也曾有过许多梦想。
但家里逼着我相亲结婚,他们需要彩礼给儿子娶媳妇。
王有财手头正好存了些钱,便和我父母一拍即合,把我娶回家。
可生完孩子后,他后悔了。
他觉得养老婆孩子太苦,不如自己活着自在。
生活不如意,他酗酒打牌吹牛皮的老三样又捡起来了,并开始试探着对我动手。
为了家树,我只好忍。
这一忍,就把王有财骨子里的残暴催生出来。
变本加厉。
「陈姐,在医院的时候,为啥装作不认识我?」
「因为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下了决心。我想看看,你儿子在你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份量。」
我叹口气。
「您说能帮我改变,但现在,我好像还是逃不开命运的束缚。如果我不把钱都给家树,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重生之后。
我明白早晚都要面对家树的威胁,趁他住院,早早把折上的钱转移了。
这样做,是想给自己留个后路。
陈姐说:「来娣,我确实不是神仙,力量也有限。我做不到让你重新回到没嫁给王有财之前。而且有些事,在前世发生,在这一世也会同样发生。」
我怔住。
「您的意思是,我这辈子,还会死在王家树手里?」
陈姐一脸同情的凝视我,她的面容非常慈祥,总能让人忍不住的去靠近,去信任。
「理论上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我的这场重生有何意义?
不如前世死透,转世投胎,就算做个幽魂都好过重来一次被亲生儿子杀掉。
见我沮丧,陈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娣,先忍一忍。我说过会帮你,但必须等到合适的时机,只要你信任我,这一场人生,陈姐绝不会眼睁睁看你走上老路。」
陈姐说,车祸的事情我做得很好。
这代表一个不错的预兆。
蝴蝶效应已经产生,后面的发展或许会比她想的还要顺利。
13
我记得。
王兴旺满两周岁,家树和张丽丽离了婚。
现在这一世,孙子兴旺才刚三个多月。
他没辜负家树给起的名字,确实给他父母带来了兴旺。
虽然短暂。
兴旺一出生,家树就找到了工作。
他暂时忘记逼我要钱。
每天都老婆孩子热炕头,整个人容光焕发。
儿媳妇在娘家坐完月子回来。
家树找我谈话。
让出主卧室,毕竟他们有了孩子,需要的面积大。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搬去次卧。
这比前世待遇好。
因为瘫痪的我,只配睡窄小的杂物间。
暗无天日,永远没有阳光,唯有身子底下一张床。
那时,一岁半的兴旺会走路了。
他颤颤巍巍推开房门。
稚嫩的脸上写满好奇。
「兴旺,过来让奶奶看看。」
兴旺马上捂鼻子,皱紧小脸儿。
「臭!怪物。」
张丽丽惊慌失措的跑过来,一把抱起兴旺。
「谁让你跑这屋来的,不是跟你说这屋有怪物吗?怎这么不听话!」
兴旺被张丽丽凶恶的语气吓到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哭声引来家树。
他问明原因,让老婆赶紧去哄儿子。
望着站在我床前的家树,高大的个头,宽厚的肩膀。
眉眼间却尽是陌生。
这是我的儿子。
这也不是我的儿子。
「妈,不是我非要说你。兴旺那么小,你这副模样容易吓着他,他可是咱家一根独苗苗,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拿啥赔我?」
「家树,你……你们怎么能跟他说奶奶是怪物?」
我哆嗦着嘴唇,分明是盛夏,可身体却感觉阵阵发冷。
家树不以为意的嗤笑。
「那是吓唬小孩儿的话,怕他瞎跑。行了,你歇着吧,别瞎计较了。」
当晚,兴旺发起烧。
张丽丽哭喊着是我传染的,是我故意害他儿子生病。
由于这件事,家树很多天都没进屋看我。
自然也不怎么给我饭吃。
他说:「吃得多拉得多。你又不能自理,知道给你处理一回大便我得恶心多久么?丽丽已经够不容易了,不能再给她添堵。」
家树你知道吗。
你小时候,每一泡屎尿我都没有嫌弃过。
上幼儿园时你不小心拉裤子里。
让其他小朋友嘲笑,你哭着跟我倾诉。
我心疼得抱着你不停安慰:「儿子不怕,谁都有憋不住屎尿的时候,这不叫丑事。」
现在你长大了。
照顾自己的老娘,却一脸厌恶的说她「恶心」。
自此,我强迫自己少吃饭。
他们给我就吃一点,不给我也不主动要。
就算饿死。
也比受这种侮辱强。
14
「妈,你听说了没?街道好像出新规定了。」
饭桌上,家树难得热情的和我聊天。
然而话一出口,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家树没感觉到,还在兴奋的讲话。
「我听旁边楼里的一个人说,好像老人整六十去世,街道会奖励十万块钱。」
啪嗒。
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
对面张丽丽快速扫了我一眼,接着给兴旺喂饭。
「妈,瞧把你吓得。」
家树幸灾乐祸般哈哈大笑。
我尴尬的捡起筷子。
再一抬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笑意消失,他扯着嘴角,似条蛇,冷冷嗖嗖的对我吐着信子。
「妈,你可得长寿啊——十万块钱也不是小数,你也不差那些钱吧。」
吃过饭,我借口遛弯去见了陈姐。
她听完我的话。
又惊又喜。
「看来车祸的改变确实扭转了时间线,很多事情都提前了。」
也就是说。
家树的离婚会提前。
他的再次失业也会提前。
而我的死亡。
更会提前。
犹如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始就会相继倒塌,不到终点绝不会停止。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陈姐,距离我六十岁还得两年多呢,这不太符合必要的条件吧?」
「傻来娣。」
陈姐坐下来,温柔的帮我分析。
「你也不想想,哪个街道会制定那么惨无人道的规定?这可是法制社会,如果满六十岁的老人死亡就可以奖励钱,那社会不乱了套?」
是啊。
当初我太过于震惊家树的狠辣。
根本没细想过其中的问题。
他要我死是真。
但奖励钱的事儿,是假。
「可我死了,他不就拿不到残疾补贴和退休费了。」
陈姐拍了拍我的手,「你怎不想想,和卖房的钱比起来,哪个来得更快更容易?」
所以。
直到我死前一刻。
家树都在为我营造一种命运的假象:
我是注定为儿子而死的。
我那么爱他。
怎舍得他拿不到那十万块钱。
深深地闭上眼,连骨头缝隙里都泛出寒意和悲凉。
再睁眼。
疲惫的眼底已没有任何情意。
「陈姐,只管实施你的计划吧,我都配合。」
15
王兴旺将满周岁,家树和张丽丽办理了离婚。
起因是一枚口红印。
家树的工作需要经常陪同领导出去应酬。
时常半夜三更酩酊大醉的回家。
张丽丽本已积攒了许多怨言。
而那枚印在衬衫领口的红色印记,让她忍无可忍。
家树的脾性从来不懂得体贴为何物,如果有人好言劝着,他没准还会收敛。
若放任不管,他只会愈加过分。
我关起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任由他们大吵大闹。
孩子的哭声。
大人的骂声。
全都与我不相干。
这一世我没有瘫痪,可兴旺仍对我避如瘟疫。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隐含惊恐。
开始我不明所以。
直到有天,无意间听到张丽丽对兴旺说:「儿子,理那个老太婆远点,她有病。会传染你,会让你被虫虫咬。」
言传,身教。
父母的话对还未开智的孩子非常重要。
那是他们最直接的性情来源。
是他们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第一步。
就像对于家树的失败教育,我难辞其咎。
人说,溺子如杀子。
终究是我的过分溺爱提供了畸形的养分,才导致如今,覆水难收。
而我没料到的。
是王有财对家树的巨大影响。
他骨子里的暴力因子,是遗传学的悲剧。
比前世更为激烈的争吵。
从家树对张丽丽动手那一瞬,我就知道他们的婚姻完蛋了。
过程不同,结果却一样。
张丽丽不是我。
她不用忍,也不必忍。
说实话,我羡慕她的洒脱和果断。
没有和渣男继续纠缠互相折磨。
事件发展的进程,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张丽丽抱着孩子走后,家树的耀武扬威也随即落幕,他变得比车祸住院时还要颓废,周身都流动着黑气,好似他的霉运还没有到头。
果然。
离婚未满一个月,他被公司开除。
离婚费,抚养费,已经再次把他身上不多的积蓄掏空。
失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我的目光。
一天比一天冰冷。
我了解那种眼神。
那是看向将死之人的神色。
听说蟒蛇在吞人前是要用身体丈量长短的。
家树在用他的眼神。
丈量我的「尺寸」。
16
在连续问我三遍「到底有多少存款」这句话之后。
家树自觉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他起身,把房子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好,钱比你儿子还重要是吧?你个死老太婆,怎么不早点去死!」
「你就那么希望我死么?」
「是,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巴不得你早点死!如果不是因为你,丽丽根本不会跟我离婚,也不会阻止我见儿子!」
我无言以对。
家树砸累骂累了,爬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梦里都在诅咒他的母亲快点消失。
「我不想要妈,我只想要钱,钱……」
听着他的梦话,我无奈摇头。
去厨房端碗汤出来。
「家树,把汤喝了去床上睡。」
家树半梦半醒要把汤打掉,我一闪身躲过,接着喂到他嘴边。
轻柔劝慰:「乖,听话。这汤能大补,对你腿也有好处。等你腿不瘸了,身子更壮实了,要什么女人没有。」
闻言,家树将汤一饮而尽。
「我先去睡个觉。」
他扶着桌子起来,一瘸一拐往卧室走。
突然,整个人向地面倒去。
「家树!」
我大喊一声,冲上前。
头颅撞到地上响起沉闷的磕碰声。
在房间里回荡了很久。
「您是王家树的母亲?」
「是的。」
我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焦急的询问医生。
「我儿子怎么样?他,他到底什么病?」
「目前来看,我们怀疑他脑中长了肿瘤。所幸这次磕碰提早让病情暴露了,或许是好事。当然,具体病情还有待做进一步检查。」
医生还与我说了许多。
我用力点头听着,脑子却根本一条都没记住。
独立的病房,能为病人提供更好的医护,也方便有心之人行事。
夜半时分,陈姐悄然而至。
她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王家树。
喟叹一声。
「这小子也是自作孽,本来还有几年好活,非要上蹿下跳的不消停。」
「陈姐,医生说他脑袋里有瘤,这,有影响吗?」
陈姐莞尔一笑:「你也太小看陈姐了,不过是用了点障眼法,瘤是没有,但却有其他东西。」
陈姐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锦盒。
打开,里面是个金色的条状物。
「这是什么?」
「它就是我之前给你,让你放进汤里给王家树喝的东西,只不过这条没有分解,是它本来的面貌。」
陈姐让我不要多问,利索的掰开我的嘴巴,将金条条丢了进去。
我直接吞下,口感有些怪。
却没有任何味道。
陈姐慢慢悠悠的说:「这是金蛾蛊虫。」
我一听,胃里立马翻滚。
干呕。
「住口,你可千万别给我吐出来。这条虫超级珍贵,毁了再找不到其他替代了。」
陈姐轻叱,生怕我真把虫子吐出来。
之后她命我坐到家树旁边,与他的右手紧紧相握。
房间里,响起低低的念咒声。
我听不懂那些奇特的语言。
只管垂着眼睛,静静看着我和家树相握的手。
脑海里不断闪现他年幼的模样。
拉着我,甜甜的喊「妈妈」。
家树,重生以来。
我从未自称过一次「妈」。
也从未再叫过你一声「儿子」。
曾天真的以为,你会感觉到。
可结果,你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命是我给的。
如今,我打算将他收回。
或许你会有埋怨。
毕竟出生时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
收回时更无法问出口。
但我不觉得对不起你,因为在无数个时间线里。
我的生命,已经一遍又一遍毁灭在你手中了。
而这世。
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17
上飞机前。
我接到两通电话。
一个是房屋中介打来的,告诉我已经有客户看上房子,打算交定金了。
另一通,是医院电话。
护士说家树的状况不太好,大概熬不过这周。
我知道。
是金蛾蛊虫的作用逐步显现了。
关上手机,我坐上了前往青岛的飞机。
这是我旅行的第一站。
曾经的梦想。
虽然,身边已经没有了承诺陪伴我的人。
第一回坐飞机,难免紧张。
身旁的美女人很好。
她低声对我说:「小姐姐不用担心,我查过,这家航空公司最安全了。」
小姐姐?
我悄悄摸把脸。
虽说知道金蛾蛊虫会改变我的容貌,延长寿命。
却没想这些天的变化又加快了。
如果她知道我三个月前还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婆。
不知会不会吓一跳。
我噗嗤笑出声。
美女不解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你没说错话。是我的问题,觉得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是吗,那就好。」美女开心的伸手,「你好,我叫陆漫漫。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同样伸出手。
「你好,我叫——魏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