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如今遭受讽刺的是《永乐大典》而非《四库全书》?
因为这套书修了个寂寞。
说实在的,我一直想知道,在明朝自永乐五年定稿,至清军入关之前,一共二百三十七年时间,这套书都谁有资格看,又有谁看过。
注意,我说的【看】,不是抄手在抄写途中看,不是皇帝赏赐(借阅)某臣子某册书让他看,而是这个人可以坐在藏书楼里想看哪册看哪册。或者某人有查阅资料的需要,在查到资料之后可以誊录副本带走诸如此类。
尤其是,总有人说想读这本书得先查《洪武正韵》,根据这份目录再查要检索的关键字,再根据关键字访查内容。——注意:这类话说的是,如果要看这部书,应该怎么操作。我就想知道知道,都有谁这么操作过。
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翻遍了所有讨论《永乐大典》的科普、史料及学术著作,比如什么《永乐大典史话》《永乐大典考》《永乐大典流传与辑佚研究》诸如此类。
很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讨论《永乐大典》的科普、史料及学术著作都回避了这个问题。
于是我只能从其他蛛丝马迹中访查答案,最后我发现,确实没法回答。因为这份名单极为简短,就十四个人:
朱棣、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朱载坖、朱翊钧、朱常洛、朱由校、朱由检。
没了。
换句话说,朱棣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数万白银就是给这十四个人修的,其他人要想看必须得等到王朝完蛋。
再换句话说,自《永乐大典》修成至明朝完蛋的二百三十七年时间里,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地把全书看完过。
王朝完蛋了书也丢差不多了,接下来三百年时间基本上让内贼偷干净了。
现在就剩下点渣。
所以我就纳闷了——
那你修个吗呢?
自娱自乐吗?!
所以到最后,我能想象到的画面就是,马伯庸曾经在《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一文中那一段极具象征意味、极具讽刺意味的画面——
这是一幕极具象征意味的画面。曾令大明江山永固的黄册,在风雨飘摇中被一一扯碎。漫天的纸屑飞舞于后湖之上,万亿大明子民的户籍化为甲胄和火器,以毁灭自己的方式,试图成为挽救这个王朝的最后希望。
恍若一场动员全国的大型真人秀表演,演完了就完了。
最终就剩下一场梦。
这个梦的内容就是:某个坟堆里一定埋着全套的《永乐大典》,等哪天把坟刨了还有重新现世的希望。
说实在的,这个案例我都犯不上说那句【书籍的生命在于流传】,因为它压根就没出版,更是被严格限制了流通范围:就给一个人看。等人都死光了,书也就死了。
在得到答案之后,我真就只剩一句评论了:典,太典了!
近一个礼拜时间,本文阅读量已有近二十七万,点赞数量也有三千八了。感谢诸位读者。
说实在的,我都没想到点赞量会像坐火箭一样如此疯涨。在发表这篇答案前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发。发了之后一定会有不止一个人给我扣上【满遗】的帽子,这是百分之一千的必然。但大家告诉了我,我确实没白发。不管赞同还是反对,不管是鼓掌点赞还是被踩一脚,有二十七万阅读量,值了。
这也正如哈利对乌教授说那句话,他第二道永久伤疤:
皇帝的新衣就是皇帝的新衣,光屁溜儿就别跑大街上来。汹涌如潮的观众可能会一时默不作声,但终将反噬。因为总会有某个没有眉眼高低的家伙站出来。——这才是历史。
观众为什么不说话:默默维护皇帝的体面罢了。
为大义而忍小礼,忍了吧。
可迟早会有忍不下去的那一天,正因如此,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大家不是傻子,更不能忍受有些人把大家就当成傻子,故意穿着“新衣”天天上街!
明代谢肇淛在《五杂俎》一书中提到:【今世书画有七厄焉:高价厚值,人不能售,多归权贵,真赝错陈,一厄也;豪门籍没,尽入天府,蠹澌尽,永辞人间,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挥金争贾,无复泾渭,三厄也;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四厄也;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五厄也;膏粱纨绔,目不识丁,水火盗贼,恬然不问,六厄也;拙工装潢,面目损失,奸伪临摹,混淆聚讼,七厄也。至于国破家亡,兵燹变故之厄,又不与焉。】
古人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善于总结。只是出于无奈。张舜徽也很无奈,他才会说出这句:【试论古书散佚之原:盖不亡于公而亡于私,不亡于憎而亡于爱,不亡于黜而亡于修,存亡聚散之迹,可得而数也。】这句话是评论区一位网友告诉我的,看完此句百感交集无以言说。
有些人会说什么【书只要修成了,就有价值,不在于有多少人看过,不因流传而改变。】诸如此类的话。
诸位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那还能怎么办——
这句话说了五年了,我没忘——
就像某些人实在是找不到话头了,就说我【自《永乐大典》修成至明朝完蛋的二百三十七年时间里,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地把全书看完过。】这句话外行。
因为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敬佩的两类人。
第一类人,就像马伯庸在怎么阅读二十四史的答案里,引用苏轼说过的那句话:
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就好像单霁翔曾在讲座里提到的,有些故宫学者一辈子研究瓷器,一辈子就没进过青铜器库房。这样的人读二十四史会是什么样呢?他会去费心读《诸王世表》吗?志书为主、相关列传为辅、参考对应本纪。在我粗率的构想里,这些就是他需要的了。
而第二类人,是我在八七版红楼梦编剧周岭的讲座里知道的。1977年,周岭去青岛参加全国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会议的时候,随身带了一部《艺文类聚》。他的老师吴孟复先生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看到后随口问他:这部书你背了多少了?他都蒙了:怎么,这书……还得背?我刚才去查了一下,这也是一部类书,还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官修类书。豆瓣告诉我,这部书的196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总计2256页。吴老师脱口成颂,背了一大段。周岭在讲座中感叹:【前辈学人做学问如此之刻苦精深,吾辈不及也。】这是周岭在讲座《说曹雪芹:一部助力写诗的书关合曹寅和李煦的一场大功德》里提到的往事,绝对保真[1]。
你瞧!
所以遇到类书,即工具书,有些人会直接告诉你,像什么新华字典啦、大英百科全书啦、十万个为什么啦、某某某动物志啦……这样的书就是数据库,需要的时候去查就好。
但就是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会直接问你:这书你怎么还要查呢?不是应该直接背诵下来的吗?
就是有这么一群人,会直接告诉你:既然这个数据库你随时都会用到,你干吗不都看一遍呢?
你可能说什么这书太厚太大了,我看都看不完。——可你翻开第一页看了吗?你试着去背过吗?一页一页看下去,终有一天你会看完、会背会的。
我做不到,但我能体会、并敬佩这两类人。
就在前天,我在无聊中恰好又看了一遍当年明月在《面对面》的采访。他像说笑话一样,对主持人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史书上写的都是真的。九成九的读者看到这句都会哄堂大笑,但我相信一定有七八成的读者,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叫真事儿?
就好像有些人家,心心念念一部书,或者没钱买,只能远远看着藏书楼恍若天堑人楼两隔。或者看着书上写着五个字:此书已亡佚。再或者:此书仅剩一卷。
什么心情!
所以我为什么要说【可以坐在藏书楼里想看哪册看哪册】啊。——书虫子一定明白我的话。
我不想去谈四库全书。这部书不是我有资格谈的,它的背后映射了深刻的现实。谈浅了精神分裂、谈深了即便你说得再有理,也会在自我的精神分裂与理解历史背后冷静的现实之后深深叹息,最终就被说不出来什么了。而这背后无数顶所谓的“帽子”,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附属品罢了。
因此我就说一句话:出版是一项咳咳、权利。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大家自己琢磨去。
所以当我真看到乾隆那份上谕的时候,在我看到抄书的工资一百万两白银是他从自己内库也就是私房钱里掏的时候,诸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诸位知道当我想知道上文答案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最后,我就想用一句话收尾:行行好,别再恶心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了。诸位要是真明白这部书背后的故事,这部书承载的意义……它毁掉的不是永乐大典、不是四库全书、不是朱棣也不是乾隆。有些人真的忍心也给它穿上新装把它撒大街上去吗?
思绪万千,不能尽述。就说声【感谢】吧。
感谢各位读过这篇答案。
哪怕我们失去了点什么,
但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
也总会给我们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