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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后,组织交给我一封十余年前的信。
页面边缘隐约泛黄,钢笔勾勒的字迹也有些暗淡。
“我接了桩送命的任务,组织让我给活着的亲人写封信。我思前想后,总不能给我那死去军阀爹和逃美的兄长写,倒只剩下你。“
“那夜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我知你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说戏子无情,只是我一时气急败坏。不知你如今在哪儿?过得怎样?”
“爹送我去西欧留学,叫我学点洋玩意儿好辅助他开疆扩土,当个土皇帝。后来,我是学了洋玩意儿回来,却不是他想要我学的那种……”
直到瞥见“吾妻亲启”四个字,我终于捂住嘴,忍不住哭出声。
原来他当年迎我进府,就是娶我。
一个沾花惹草、不学无术的浪荡少爷;一个无情寡义、贪财怕死的茶园戏子。
本该是天赐良缘。
1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平日里偶尔给乞丐两个钢镚时,就总不见有人夸我句乐善好施。如今登台唱了这么一两场,倒是名声大噪,成了远近闻名的汉奸走狗。
台上正唱着,台下就骚动起来,一颗子弹从耳旁拂过。
有人不远万里而来,舍命要枪毙我。
偏生手艺如此不精,折了夫人又陪兵。哪怕再准一点呢?
骚乱中,早看不惯我的那些平头百姓便一涌而上,踢的踢,打的打,还有人揪我的头发。
戏服也撕烂了一半,只剩点零碎的布条。
可我挨打时,怎么远比在台上见他们麻木不仁地在台下仰视我唱戏时,舒畅得多。
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蹲下抱头的四肢早已经麻木没了知觉。有人重重往我头上来了一拳,瞬间便耳鸣眼花,鼻血直流。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
事后日军抓了一排人来问我:
“这些人中,哪些动了手?这是对天皇的不敬!”
我撑着脑袋沉思,底下被抓的人一片寂静,早已经没有当日一哄而上的热血。
多了丝畏死的恐惧。
“不记得了。”
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
可日军恶狠狠地说:
“找不出来,就全杀了。”
全杀了……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唯有心破碎的冰凉。我知道日军的话不是玩笑,也不是威胁,只是陈述,陈述一个事实。
他们找不出人,就会把所有人都杀了。
我咬牙开口。
“是他们两个……”
“就两个人,把你打成这样?那天的目击者可不少。”
“我没必要包庇想让我死的人。”
他们似乎接受了这个说辞,因为日方最近在扶持伪满政府,需要少些杀戮,多些仁义道德加身。
中国人这么多,总不能全杀光了。
杀戮,威胁,分裂,同化,各种手段都须使尽。
打我的那些人困惑地偷瞄我,却似共识般默不作声。
我指出来的,是最先冲出来,打我也打得最狠的两个。
那股子不怕死只想出口恶气的劲儿,让我知道:哪怕是死,他们也绝不会倒戈,戳穿我的谎言,拉同胞下水。
可这样的硬骨头,总是冲锋陷阵的最前方。利刃不会对准我这样软弱妥协之人,它总是对准那些刚强之人。
杀了一批又一批。
还能剩下多少?
当场就响起两声枪响,中国人的脊梁,又少了两根。
2
唱的场次越多,我就越睡不着觉。
有时半夜就惊醒,梦中爹院子里的菊花,从密密丛丛到如我走的那日,只剩枯枝烂叶。
挽菊,是留住君子高洁之傲气。
如今菊花都死光了,那丝顾影自怜的傲气,也该耗尽了。
那夜,台下被日军请来满满当当的人,我唱完了一枝花,日军的兵士就上台念稿。
“日本人是受皇天庇佑的民族,天然地高其他民族一等。我们的登陆,是对中国人的恩赐。”
“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是这样。你们中国人总爱讲成侵略,其实并不合适。这其实是变相的救赎,我们举国上下都怀着最诚挚的心意,想让天皇陛下的荣光也笼罩这片土地。武装入侵就如同寻花问柳,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
熙熙攘攘的人群,全是中国人。这样的诡辩,无人走心。
我的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跳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不过是行尸走肉。
直到定格在一张熟悉的面孔,心跳都趋于停止。
三年缠绵悱恻,绝不会认错。
那夜走后,我不久就从报纸上看见他爹战败被杀的消息。原以为,他也早死在国共联军的刀刃之下。
只是如今一身平头百姓的衣着,躬缩着身子,和那日来刺杀我那人,倒像极了。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想杀人?可杀的是谁呢?
这位台上演讲的日本兵,并不算位高权重。真正的日军将领,惜命如金,不敢在这么多中国人面前露面。
可直到人去楼空,最终散场,也不见他有任何行动。
个人只是时代洪流中被裹挟的一粒尘埃。
管它是军阀少爷还是下贱戏子,囫囵吞枣,一口全吞下去。
或许他如今也只是和我一样,是个在乱世中苟且偷生之人。
3
前几日,我还不断地想着他,揣测他的来意。
可十天半个月过去,日子一长,平静太久,我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一个浪荡轻浮、游手好闲的顽固,又能有什么样的觉悟,前来做一件舍生忘死、惊天动地的事情?
当年,他就是趴在无数穷苦人身上吸血的贵胄。他爹仗着掌管兵权,不顾大局割据一方,压榨的民脂民膏并不比如今的日军少。
供他吃喝玩乐、寻花问柳的一分一毫,全都沾满了淋漓鲜血。
一夜,我点起蜡烛,突发诗兴,提笔落下一首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唱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知二字,是为卖艺的歌女开脱。他的笔尖直指身负天下安危却醉生梦死的达官显贵:明知故犯,沉迷酒色歌舞,挥霍享乐。
可商女未必便不知亡国之恨。
只见冷月疏影,菊花开菊花落,深夜惊醒,手无缚鸡之力。唯有眼角的泪痕,一摸长长一条,浸湿了枕头。
“蹦!蹦!……”
两声枪响,吓得我揉碎了宣纸,烧成灰烬。
屋外一片漆黑,嘈杂声却此起彼伏。
“快抓住他!搜!一个一个屋子地搜。”
我从门缝往外看,却看见了一只血手,吓得我赶紧要关上门,却被跌跌撞撞的来人,撞开了门。
迎面扑向我怀中时,我才仔细看清那鲜血淋漓的脸下,是裴邵良。
他胳膊中了一枪,额头好似也在匆忙逃亡中,磕破了一个大洞。
我深吸一口气,听着屋外越来越近的搜查声,脑子一嗡,将他拖进了房里。
他看清是我,带着自己走对了的侥幸,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奄奄一息地用力睁开眼。
“看在三、三年情意……送,帮我送一封信。”
此刻,我才发觉在他凌乱的衣衫下,胸口裹着一封信。他满目狰狞地看着我,仿佛在叫嚣:拿走,快藏好它。
不知为何,那眼神仿佛有股魔力,此情此景更是有股糜烂的荒诞不经。
却又心照不宣。
我穿过那些被血染红的布,掏出那封信,自觉藏进最隐秘的床缝底。
“三日后,地点和暗号,都在信里。”
他疼得眉头皱起,嘴唇早已经全无血色,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咬字如此清晰。
“放开我!”
扑通一声又一声,原本是在搜查,不知何时,屋外又响起了女子挣扎的尖叫声。
再回看屋内浑身鲜血的裴邵良,不安与恐慌,到达了顶点。
他让我送的信,究竟是什么?又要给谁?
我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却还是不敢置信:他这样的顽固,竟然肯舍命陪君子,抛头颅洒热血。
“留君子高洁之气……挽菊,这样好听的名字。肯为要取你命之人开脱,能唱出那样好的曲,怎会是凉薄寡义之人呢?为了这封信,死了太多人,背后更牵连几万忠烈之命。”
他也知道。
是啊,有那么多无恶不作的日本高官和汉奸走狗,为什么要舍命杀我一个唱戏的呢。
那次刺杀,是不是也是他们为了情报,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我捂住他流血的胳膊。
“我答应你。别说话……再流血,你就要死了。”
他盯着我,垂眸间染上一丝柔情。
“我就说,有这样的眉眼,怎会是无情之人。”
可下一刻,他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尖刃在烛光下闪烁。
“捅死我,然后喊救命。”
我怔住了,泪从眼眶不断跑出来,头往后仰着摇头。
他却将它塞进我手中。
屋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他说话突然流畅起来。
却是教我怎样杀他。
“别犹豫,往这里捅。这里能一刀毙命。你不必有愧,只要这封信,你能亲自交到接头人的手上,就是对我有恩。”
我的手尚摸着刀柄颤抖,他就紧握着它,往他胸口上撞。
匕首一撞进去。
他凄厉着大叫,真假掺半,一半是替我摆脱嫌疑,一半却又是冰冷的匕首穿过心脏难以忍受的刺痛。
我照着他最后的嘴型,声音穿破嗓子眼,接连几声大喊:
“救命!救命!救命啊……”
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我是真的在喊救命,想救他的命。
可鲜血一直从他的胸膛流到我膝盖上的睡裙,凝固在衣衫上,如热烈绽开的梅花点点。
傲梅凌风雪,宁死不低头。
房门被撞开,几支枪杆口,对准我的头颅。
我循声望去,只见地狱中爬出几只恶魔。
却慌慌张张地爬到他们脚下。
“他突然闯进来……我失手杀人了!”
4
次日,他们就拖着他的尸身,挂在了城门口。
往来的人都知道,死了个偷情报的烈士,是唱一枝花的戏子出卖的。
日军想用那惨烈的死状,威慑蠢蠢欲动的反抗者。可物极必反,压得狠了,扁成薄薄一片,就不怕压了。
私底下的怨恨之气,都随着悬挂的这具无名之尸,浩浩荡荡地散开。
“菊,花中君子。挽菊之名,她也配!”
“上一次的那枪,怎么就没毙了她?”
“欺压中国人的日本人还不够多吗?还要加上这些走狗汉奸,出卖忠烈,欺压同胞。”
……
我的名声彻底扫地,臭得一塌糊涂。可骂声越躁,日军对我的信任也随之加深。我无情寡义、趋炎附势、卖国求荣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
因此走在大街上,众人敢怒不敢言。日军都护着我,他们说我是归顺天皇的识时务者。
出入何处,也总畅通无阻。他们没必要防范一个毫无底线的卑劣之人。我这样的人,有奶便是娘,绝无威胁。
三日后,我准时准点,按照信中的地点进了包厢,上菜的小二便开始和我核对暗号。
起先,接头人很疑惑,浑身紧绷。可见我问答如流,才稍微放下戒心。
我从内衬里掏出信。
那封信上,还沾着裴邵良最后的血渍。
出来后,我迷迷瞪瞪地往戏园走,四周的一切都转得厉害。
推开门,却是桃夭上吊的消息。
师傅说:三日前的夜,日军搜查时,有个日本兵看中衣衫不整的桃夭。
此后三日,她的房里便来了一茬又一茬不一样的人。
直到今日难忍欺辱,自杀了。
原来那日听见的叫声,不是别人,是桃夭。
可我正忙着杀裴邵良,紧张到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若听出来,我是不是能……
我又能做什么?
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桃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怎么成了夭折的夭呢?
我盯着她长长吐出来的舌头,双目肿胀着跳出,就是她最厌恶的死法。
她曾对我说:就算日子再苦,她也不要死。死多可怕啊,黑乎乎一片,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是啊,死多可怕啊。
所以不死,只是因为不够苦。你够苦了。
师傅拿一条白布遮住她的下体,依稀仍可辨认,如同开花的腐肉。
我趴在她身上,感受到毫无气息的冰凉,再也忍不住。
哭到窒息。
5
睁开眼,师傅问我:
“你今日去了哪里?”
“帮裴邵良送一封信。”
她皱紧眉头。
“你怎么还和他有瓜葛?挽菊,师傅说过,他那样的人难有真情。他此刻的花言巧语,也只是因为有利可图。世人皆知美人计,其实美男计比前者恐怖千百倍。”
不,师傅,不是这样的。
我依旧记得,记得他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
那样毅然决然,看得人触目惊心。
“三日前死在我房里的那人,是裴邵良。”
“裴邵良?”
师傅怔住,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不愿叫人看出她的所思所想。偏和我那日知晓时一样,惊大了双眼。
“他……城墙上是他的尸体。”
知晓来龙去脉后,她沉默地转身,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为何师傅会愧疚呢?
她的夫君就是拿着她前半生辛苦唱戏的钱,和年轻貌美的女子远走高飞。
她不信真情,也教我们别信。
可裴邵良,那样最浪荡不羁的轻浮子,是个忠烈之士。
我从后抱住师傅落寞的身影。师傅老了,身子也佝偻了。小时候她明明比我高上许多。
是所有人中最高大威猛的女子。
只是师傅,这或许也算美男计。与他有关,却又无关。
今日分别时,那人按住我的肩膀,目光深沉地开口:
“同志,中国的未来靠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脑中闪过裴邵良毅然决然握紧我的手刺向胸口的一幕。
热血盈腔,其余都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唯有:
我甘愿为此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你愿意继续潜伏在日军里吗?”
忍千夫所指的谩骂,得抽筋扒皮的下场。
“我愿意。”
千百万个愿意。
当有骨气之人一个个倒下时,脊背并不挺拔的我应该站起来,操着并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音说一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师傅,对不起。
我答应过要保住茶园的百余条人命,可能要食言了。
但若可以,我死也不会牵连你们。
我想或许有一日,这片土地会归还给它真正养育的人。
桃夭,裴邵良,无数根脊梁,不必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