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何看待阿拉伯人?
我交过两个阿拉伯朋友。开始的时候都很愉快,因为阿拉伯人讲义气,对朋友非常热情。我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他们身上那一点淳朴的豪侠之气,很令我欣赏。但时间长了,就发现不对劲了。
第一个朋友是在美国游学时认识的伊拉克女生。当时他们是一群伊拉克学生,参加在同一所学校的暑期项目。我和她在自习室认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她给我吃伊拉克的甜点。那甜点真是一顿暴甜,甜到牙齿软得要掉下来,甜到我冲去漱口漱了半天。我们游学团周末去了一趟芝加哥,回来我跟她描述了一番,她说她也很想去芝加哥。正好我也要再去芝加哥见一个朋友,好不容易征得带团的老师同意了,就答应她,下周带她一块儿去芝加哥。
过两天我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要离队单独去芝加哥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告诉他们的带队老师。她的带队老师听说以后没有批准。如果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责任全算在我的头上,而且以她的生存能力,如果在外和我失散的话,很可能没法一个人回去。于是我跟她说清楚,不能带她去芝加哥了。我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眼神,充满怨念乃至于杀气:“你承诺过我,现在竟然反悔!你言而无信!”她对我的态度从天使瞬间转成恶魔,从那之后我都躲着她走,直到回国。
第二个朋友是个埃及的学长。他的中文说得很溜,还上过《汉语桥》节目。我们在上课的时候认识,一度变成了很铁的朋友。他特别认真地对我说“有谁欺负你的话告诉我,我去把ta揍趴下”,他还在宿舍煮自己家乡的特色美食给我吃,欢迎我借他的书,把我作为好朋友介绍给其他阿拉伯同学和他常去的兰州拉面馆(可能你们会怀疑他是不是想泡我,我也怀疑过,仔细观察以后发现真的不是,而且我知道他有喜欢的人)。总之就是很把我当朋友,很讲义气,所以我也拿他当朋友。
但是当他临近毕业的时候,突然微信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写硕士论文,他来不及写了。我震惊了:前两年你都干嘛去了?!我说不能。他不放弃,接着说:“我会给你钱的。”我告诉他,这不是钱的事,不代写论文是我的原则,也是学校的规定、学术的规矩。他一下就炸毛了:“我们是朋友!朋友!我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连写篇论文都做不到?”透过手机屏幕,我仿佛看到了和当年那个伊拉克女孩一模一样的,失望的仇恨的眼神。
他们重承诺,讲义气,认定友情至上,却根本没法理解现代社会的规则,也不尊重他人的底线和原则。他们“一根筋”的性格接受不了一点点变故和“背叛”。一旦你做不到答应他们的事,一旦你无法满足他们对朋友的期待,他们的热情就会转为怨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对他们又爱又恨,以至于敬而远之。这就是我感受到的阿拉伯人的性格特性。我也略微明白了,为什么曾经辉煌灿烂的阿拉伯文明,正在被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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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附送一个我写在公众号上的阿拉伯爱情故事,真事:
我经常乘坐越洋的飞机。机舱狭小的空间,有时会让陌生人之间发生短暂而热络的交集,素昧平生的人掏心窝肺。仿佛植物种子由太空舱带上天,在茫茫宇宙中发芽,这种亲密关系是不会在地球的社交土壤上生长的。
那天我在飞机上遇到一个人。他是巴基斯坦人,母亲来自迪拜。他趁着坐在我们中间的黑人大叔走开,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大叔回来了,我们打开的话匣子却一时关不上,大叔主动和他换了座位,于是我们像高中同桌一样坐在一起,英文夹着中文叽叽喳喳。他那双阿拉伯式的漂亮眼睛,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一直被倾诉的欲望点亮。
他在满足了对我的好奇心之后,向我倾吐了他一生的故事。他的讲述冗长而散漫,在叙述的每个岔路口都拐进了意想不到的小岔路,随时停在细枝末节上磨蹭。我不得不催促他行进,又怕在瞌睡中跟丢,最后像面对撒了一桌的面包屑一样,慢慢地把故事聚拢起来,再用自己的想象糅合。下面是他的故事。
“我的父亲娶了四个妻子,也就是说,我有四个妈妈,她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我爸爸一视同仁地爱着她们,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按顺序与她们过夜。我爸爸的家族有一支流落到了阿富汗,因为不忍心分离太久,我爸爸提出搬到阿富汗去与他们团聚一段时间。四个妈妈里,只有我的亲生妈妈愿意跟去,其他的妈妈都怕阿富汗太危险。于是爸爸带妈妈和我一起去了阿富汗,从此以后,爸爸爱我妈妈比其他三个妻子更多。那年我十八岁。在阿富汗,我遇见了我的初恋。”
“到阿富汗的第二年,妈妈觉得我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起我姑姑的女儿。我姑姑也留意着我们家的男孩,我的哥哥们都订婚了,按顺序该轮到我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在我们巴基斯坦人看来,阿富汗太穷了,而且那还是个乡下姑娘,只受过宗教教育,没受过像样的世俗教育。但妈妈借口说带我一起到姑妈家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勉强答应了。因为谨守安拉的教导,再加上生性羞涩,我在那以前从来没有直视过任何姑娘,在饭桌上也不敢抬头看她。姑姑热情地邀请我们过几天再到她们家去。”
“第二次到姑姑家的时候,我寻隙走到了外面,看着风景。忽然她来到我身后,从衣袖下面悄悄牵起了我的手。我一回头,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面容就印在了我心里。我整个人像着了火一样,要烧起来了。”(说到底还是颜控!)
“自从我们心里有了这个念想,我们反而刻意地保持距离了。因为未婚的男女要保持贞洁,不能单独见面,甚至不能待在同一个房间。然而我总能感应到她在屋子的哪个角落。她出来给客人们斟茶,轮到我的时候,就像对其他人一样沉默着,我却能听见她想说的话,我们心里什么都明白。虽然我尽力掩饰,但妈妈都看出来了。于是妈妈去找姑姑,提出我们的婚事。”
“在阿富汗的穷人家,有这样一个习俗:A家的女儿嫁给B家的儿子,通常也会要B家的女儿与A家的儿子结婚,这样就省下了嫁妆和彩礼。姑姑很愿意答应让我和她女儿结婚,因为我们家比较富有,堂妹嫁给我就能过上好日子。但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她的儿子娶我的妹妹。”
“我没有同意,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妹妹,让妹妹去过苦日子。我找到姑姑,问她说是不是因为钱。姑姑说是的,如果她们家有钱让儿子跟别人结婚的话,就不会强求我妹妹嫁过去了。我说好,如果她儿子结婚需要五六万的话,我愿意给他三倍的钱,只要能和我的堂妹在一起,我做什么都行。姑姑答应了,但女人做不了主,她让我去跟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弟商量。”
“我的堂兄弟是我们家族企业的一个劳工,他在迪拜的分公司,在我哥哥手下工作。我对父亲说要去迪拜的公司帮忙,去学做生意。去迪拜以后,我去找我的堂兄弟,发现他在我们公司待遇很差,他穷到连沐浴露和洗头水都买不起,只能用洗衣粉洗澡。因为爱屋及乌,我就央求哥哥给他涨工资,给他更多的假期和更少的工作。我还带他到大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他缺什么,我都给他买。哥哥提醒我不要对他这样慷慨,这样下去他会把我的馈赠视作理所当然。”
“原本在我们的文化里,要是我去跟心上人的兄弟说我要娶他的妹妹,那人是会揍我一顿的。但我实在憋不住,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结果他同意了。他说他要回趟阿富汗,跟他的家人说清楚,筹备我和他妹妹的婚事。我就替他向哥哥请了假。他答应我,在回到阿富汗以后三天内给我打电话。”
“那时阿富汗的通讯设施非常落后,打个电话要跑到山顶上,连上天线。所以为了一通电话,常常要约好时间,全家人一起上山去,围着一个话筒。那三天,我度日如年,紧张地守在电话旁边等那人的音讯。三天过去了,又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我安慰自己,他一定是被紧要的事情耽搁了。直到有一天,忽然间阿富汗的一个亲戚来电告诉我,我的心上人马上要嫁给别人了。”
“我马上把电话挂掉了。我不相信。之前的重重难关都闯过了,怎么会在最后出问题?她怎么会突然变作别人的新娘?后来,是另一个族人告诉我,我的堂兄弟回去以后,立即向另一个姑娘提亲。那家人也很穷,于是提出条件,要让他的妹妹嫁给他们家的儿子。我的堂兄弟答应了,于是在他妹妹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请客吃饭的名义把她骗到了他们家去……女人在家中没有话语权,她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我叹息一声:“能让你的堂兄弟放弃唾手可得的财产,狠心牺牲妹妹的幸福,他一定很爱那个姑娘吧。”
他沉默半晌:“是的。但我曾和他面临同样的处境,我就没法做出像他那样自私的选择。”
我想到《茶花女》里面,玛格丽特为了成全亚芒妹妹的婚事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这样可怖的习俗,把几对年轻男女的命运像死结一样紧紧拧在一起。而他们却只能怨恨被习俗绑架的其他人,却没有想过要反抗这陋俗。
“后来,她打电话给我,我们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哭得要昏过去。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怜她吃过很多药自杀,但都被救活过来。我在屋里摔东西,冲到路中间,想着要是有辆车把我撞死就好了,可是路上的司机都刹住了车。我无心工作,客户要这个,我却给了那个(他摆弄着我小桌板上的杯子)。我哥哥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不让我干活了。我想过要跟她私奔,但是……她要是个不相干的人就好了,偏偏是我的堂妹。要是我带着她消失了,我们两家从此就要变成仇人了。我爸爸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人,要是我做出那么丢脸的事,他一辈子都会在亲族中抬不起头来。我在电话里和她说,我们今生无望,下辈子在天堂里永远在一起吧。”
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辗转世界各地做生意,在深圳落脚,和一个广东女人结婚,前不久刚生下一个宝宝。
他说,他曾和以后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一起出差,在火车上讲述他初恋的故事,就像跟我讲的一样。她听了以后很激动,要他回去把曾经的心上人抢回来。
他说,在他们互有好感,她开始追求他的时候,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他们结婚以后,她要皈依伊斯兰教(她原本是佛教徒)。不吃猪肉这点还好,但要戴头巾、穿罩袍可就苦了她了。她申诉道:“广东那么热!”他驳回请求:“迪拜那边更热,你要向那边的女人看齐。”第二,她以后不许接触除了亲戚和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第三,她必须辞掉工作。她那时候工作能力受到激赏,前途一片光明,辞职对她来说一定很难吧。
她问,为什么那么快就说到结婚了呢?难道不能先恋爱试试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的信仰决定了,只有结婚以后才能在一起。她只有同意或不同意两种选择,没有商量的余地,请慎重考虑。如果不和他结婚的话,他们就不能作为男女来交往。当下,她在震惊中拒绝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又回头找他,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这下轮到我震惊了。
他说,她当着他的面给老板打电话,辞去了工作。“你说,她是不是很酷?”(一点都不酷!)“就这样,她通过了我的所有考验,我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他们从相识到结婚到生孩子,中间过程不过几个月时间。
我意识到,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活成了我最不想要的样子。然而我只是微笑颔首,愿意理解他们。然而这理解的意愿自他开始向我传教而终止。随着飞机落地,我敞开的心门也无声地关上了。他不会知道,我唯一的信仰,就是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