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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时离经叛道,喜欢上了家里养马的小厮沈越。
朝廷征兵,父亲以小娘性命威胁,要我女扮男装,代弟出征。
再见沈越时,他已是敌国太子完颜玥。
这一回,他必死无疑。
1
我重生活了两世,完颜玥也杀了我两次。
第一世,他在浮图关伏兵,主帅奚飞鹤被亲信出卖,我军大败,我亦死在完颜玥亲手射出的箭下。
第二世,我侥幸重生在浮图关之战前一夜,我算到了一切,阻止了浮图关之战的失败,救下主帅,正是节节胜利。
却不想先皇驾崩,朝中奸臣上书新帝称奚飞鹤在边疆有谋反之意,只因前方战事吃紧,粮草未动,便要奚飞鹤反攻,他无奈抗旨。
但三人成虎,皇帝本就对奚飞鹤怀有疑心,见他抗旨,更是连下十道诏书怒斥奚飞鹤有不轨之心,兄弟阋墙。
终究是战败亡国,我收到奚飞鹤密信孤身入宫想救走皇帝,皇帝却焚火假死,我才知道皇帝因为先皇将兵权交给奚飞鹤,早早恨毒了他,不惜以亡国为代价让他背上千古骂名。
我只能在亡国之日以一人阻敌军入城,死于完颜玥的剑下,以死殉国。
我心有不甘,恨天道不公,再睁眼,我又重生在了浮图关之战的那一晚。
2
昭宁二十四年隆冬,夜,浮图关,无星无月。
我睁眼,发现自己藏在两山间的罅隙中,抬眼望去,几点零星的火光。
远方最后两声战鼓缓缓停下,腥风扑面,无边寂静,只剩一个人愈发孱弱的呼吸声。
我……又重生了?
3
明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草草几十年,我却好像经历了百年,那些仇恨的记忆都已经快要模糊不清。
我是穆鸢,西北皇商穆家不受宠的庶女。
彼时父亲冷漠、长姐狠毒、弟弟顽劣,我和我不受宠的小娘相依为命。
我的小娘断不了药,我的月银全贴上都不够,长姐以此要挟我给她伏低做小,我每天伺候她梳妆打扮,给她端茶递水,甚至要伺候她洗脚,每天却只能吃些剩饭馊菜,比院子里姐姐养的狗还不如。
她生气时还爱用荆条抽人,直到我只剩一口气才会停手,但为了那点赏钱,我不得不任由她羞辱打骂。
父亲逢年过节赏些什么珠翠画卷,她挑好的拿去,看不上的便统统砸烂,她总是嘲讽地看着我:“穆鸢,你和你娘一样,只配给人当奴婢。翻身当主子?你也配?”
弟弟年幼时,不谙世事,还会给我塞冬枣吃,会叫我姐姐。
不知怎么,长大之后,他对我的厌恶和恶意便毫不遮掩了,他拿弹弓打破我的头,命人将我按在水中看我挣扎,等我不动了便松开,活过来了便重新按进水中。
他看着我难受的样子,拍手叫好。
我唤他:“弟弟。”
他嫌恶极了,“你也配这样叫我?穆鸢,你只不过是穆府的一条狗。”
父亲知道这一切,却默许了这一切。
只因为我的小娘是嫡母的陪嫁丫鬟,据他所说,是他趁醉酒后勾引才宠幸的。为此他对不起嫡母,也对不起他的一双儿女。所以任由他们磋磨我。
于是我的生命惨白如纸,没有一点色彩。
直到我遇见了沈越,我的生命才有了一点鲜活。
遇见他的情形,我早就不记得了。和他相处的细节,我也已经模糊不清。
只记得那是个极温柔的人,是个会用月钱给我买糕点、买话本、买簪子的人。
那些糕点并不好吃,话本土得很,簪子更是廉价,但却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偏爱。
沈越是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人。
4
嫡姐知道了我喜欢沈越,便将他升为自己的护院,抽到我身上的荆条抽到了他的身上,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抢走我的东西,好的便夺走,不好的便毁掉。
沈越死在了一个雪天,原因是吓到了嫡姐的小狗,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毫无气息的躺在雪地里,嫡姐只嫌恶的看了一眼,便让人把他扔到了乱葬岗。
我想凑近看他,却被人拦下,姐姐笑得肆意:“呀,你喜欢的人死了呀。”
可能是天太冷了,冷到我的心整个被冻结,我一滴眼泪也没有。
次月,西菁太子来朝见天子,点名求娶穆家庶女穆鸢。姐姐眼红我,于是家中谎称我死了,让嫡姐替我出嫁。
次年,西菁来犯,朝廷征兵,父亲和嫡母为了不让弟弟上战场,用我阿娘性命相威胁,逼我女扮男装,代弟从军。
应征的那天,平兴城外下了一场苦雨,连同烧不尽的狼烟,一连数月,连绵不绝。
征兵队伍最前是一青年,银甲银盔,手持长枪,眉无戾气,却有杀气。
他说:“凡战,以吾身为界,越界者,杀无赦。”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便是奚家军的主帅、大瑜杀神——
大瑜六皇子奚飞鹤。
5
少年帅才,却死在了浮图关之战的夜晚。
那晚,无星无月,奚家军驻扎在浮图关的三万兵士,与西菁四万伏兵同归于尽。
正如他所说的,以他为界,直到伤痕累累,没有人后退一步。
可奚飞鹤死后,奚家军群龙无首,此后再无一人能挡西菁铁骑,西菁连屠我三座城池。
我也死在那天。
我在西菁军中看见了沈越,他也看见了我,他只惊奇地瞥了我一眼。我没来得及有开口的机会,就被他一箭射下马,濒死之时,我听见旁边的人叫他“太子殿下”。
我忘了,沈越早就死了,死在那年的雪地里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活着的他,就是西菁太子,完颜玥。
6
死前,耳边传来了往生咒的声音。
也许是上天知道我不甘,我重生在浮图关之战的晚上。
这次,我提前告诉奚飞鹤伏军之事,救下奚家军主帅奚飞鹤,在他帐下当幕僚军师。
他是杀神,我是谋士,我们成了最好的搭档。
本是大好情形,却不想先帝驾崩,新帝一旨诏令,命我回京。
朝廷召我回去,却并不用我,只命我镇守金明国寺。
我在金明寺认识了一个和尚,名叫孤竹。
他是个正经和尚。除了第一天带我去住处安置,其余时候只是念经,甚少与我搭话。
他眼角有一点不浅不淡的红痣,若是换了旁人,便是无边风情,只是他不苟言笑,一点红痣反增了佛性。
奚飞鹤纵然用兵如神,可不知为何,西菁军队恍若预知我方动向,奚家军节节败退,终至退守晟京外三十里。
此时已是军中断粮三日,帝王不发粮草,却屡屡下旨要求出兵,言语间更是怒斥奚飞鹤抗旨,有叛国之嫌。
晟京城外一战,又大败。
奚家军请求退入城中暂休养生息,圣上大怒,斥其欲叛国谋反,不允。
最终两万奚家军拼死杀敌,不敌西菁三十万大军,死在晟京门外。
战败后,朝中奸佞却开城迎敌,西菁大军占领晟京,烧杀抢掠,便要攻入皇宫。
奚飞鹤来找我时,身中数箭,已是回天乏术,他让我将他的头献给西菁,求一条活路,又求我进宫救驾。
我不肯,只答应救驾。
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死在了我怀里。
只身入皇宫,我见那昏君笑着等我,他在笑,似乎是疯了:“奚飞鹤,日后史书工笔,朕是殉国的皇帝,只有你是遗臭万年的祸国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火焚殿,就要假死逃跑,我铁扇出袖,直捅他要害。
原来,不是奸佞误国,而是天子操棋,将他人一生编成笑话。
奚飞鹤,若往后史书你是那祸国奸臣,便让我陪你当弑君叛贼。
我在皇宫门口,妄想一人阻他西菁三十万大军,只落得一个以身殉国的结局。
7
死前,我听到孤竹叹了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往生咒。
再睁眼,我又重生了,重生在浮图关之战的夜晚。
等等,无星无月的雪夜?又是浮图关之战。
只是,我来晚了,浮图关之战已经结束了。
我浑身颤抖走出山隙,一步一步走向血海,走向那个伤痕累累的人。
“奚飞鹤……”我启唇,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
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他的身体冷冰冰的。
奚飞鹤死了。
唯一能救大瑜的人死了。
我来晚了。
漫天飞雪,是苍天在哭。
哭奸佞害死的三万奚家军忠魂,哭被辜负的三万报国拳拳之心。
8
滴答——
是泪滴落在他的眼睛。
冥冥中,那个没有气息的人忽地睁开眼,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捧白雪。
一如前世佛前,他死在我怀里时,我抚过他发间,万载青雪。
他说:“穆砚,不要哭,我还活着。”
9
我背着奚飞鹤出关口时,遥遥望见雪松后走出一个人。
是沈越,不对,现在该叫他完颜玥。
他吹燃火折子,另一只手执剑对准了我,待看清,猛然一怔,愣愣唤了我一声。
“阿鸢?”
他身后不远处,还有百十人的队伍,他是来灭口的。
我微微蹙眉,不觉握紧手中铁扇。
完颜玥一身血污,俨然也是刚经过一场大战。
但看他盔甲完好的样子,这些血多半来自掩护他撤离的将士们。
他放下剑,我却举起了铁扇对准了他的脖颈:“让他们退下。”
“阿鸢,你忘了我吗?我是沈——”
“闭嘴。”我用扇骨抵住他的喉咙,“完颜玥,你不是他,他早就死了。”
我看见完颜玥满目受伤,迎着扇骨尖刃,只仓促解释道:“我不是有心骗你的,我本想把你接走……”
“要么死,要么滚。这里没人会跟你叙旧。”
我再次打断了他,握紧奚飞鹤发凉的手。
我看向他身后的人马,盘算着鱼死网破能有几分胜算。
完颜玥迎着我扇骨尖刃,并不躲闪,只是目光黯淡下来,他朝身后的西菁士兵挥了挥手,“放他们走。”
身后的人的人阻拦道:“殿下,那可是奚……”
“闭嘴,退下。”
尽管如此,我却不信他,仍用铁扇挟持着完颜玥,终于是带着奚飞鹤离开了。
到了林深处,确定附近没有伏兵,我才放下手中铁扇。
他连连退后几步,叹了口气:“阿鸢,你变了。”
我毫不客气地讽刺他,“你也变了不少,完颜玥。”
他听出了我的讽刺,却不接话,只是说,
“阿鸢,如果一定要走,别回平兴城,去南边吧。我记得你说过,说想去江南过安静的生活。”
他唇角含笑,恍惚竟回到了穆府的榕树下。
榕树绿荫如盖,彼时沈越捧书而来,言笑晏晏,将瘦弱少女高高抱起。
他说他用一个月的工钱换了手里的话本子,要讲故事给我听。
只可惜——
故事里,有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江南。
故事外,有个永远也回不去的沈越。
我没有再理他,只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10
三日后,平兴城。
装炭的牛车在无人的角落停下,银炭扒开,露出奚飞鹤苍白的脸。
我将身上的银两递给卖炭老翁,千恩万谢。
待他走后许久,才与红绡一同将人抬入马车。
红绡是我上一世为数不多的亲信,她原是军中歌妓,是我救下了她,给她银两,让她在平兴城好好生活。
她却做起小生意,意外畅销,又在城中集合难民创办了天青楼,每日在平兴城施粥救助如她当初一样的人。
我在三日前逃走时便传密信予她,命她来接应。
不知行过多久,红绡勒了缰绳,在城东巷尾停了下来。
“前边就是天青楼,要去那里吗?”
她四处小心张望:“这几日不知怎的,来了好多官兵,要是撞上了恐怕不好。”
我打帘望去——
果然,日常熙攘的街道人迹寥寥,北风呼啸,只有飞雪卷集着白草,漫天飘散。
那些巡逻的人,怕都是来抓奚飞鹤的。
为的就是皇帝的那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与第一世一样,浮图关大败的第二天,朝廷便连发十二道诏书,申斥其战败之过。
更有甚者,上书称其狼子野心,此次大败乃是其与西菁勾结之故,当以叛国罪处极刑。
原本在三日后会找到奚飞鹤的尸首,奚家军内谣言纷纷。
七日后,没有了奚飞鹤的奚家军队伍一盘散沙,拒绝守城,四处逃散。
西菁军将卷土重来,攻破平兴城。此后烧杀淫掠,连屠三座城池,连天大火烧烬所有生人。
但此时奚飞鹤被我救走,奚家军虽也有流言,但暂时不至城池无人把守。
我心口发酸,手不自觉抚上奚飞鹤的脸。
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救你、救自己、救这一城人。
我没有时间了。
昏睡中,奚飞鹤猛然咳嗽,喉头呜咽许久,喑哑着,不知说着什么话。
我忙凑近去,俯身贴着他面颊。
许久,我才听清:
那声声呜咽下,只有一个字——
忠。
我蓦然抬头,目光一片冷峻。
“红绡,你带着他先去天青楼,我要去城西书坊。”
11
红绡点了点头,从马车上解下一匹交给我。
马车向东行,我孤身一人,扮作男儿模样,策马朝城西而去。
打马出巷,忽有冬枣砸中我头。
一抬首,有黝黑少年披着薄甲,坐在墙头,半张脸是烧伤的疤痕。
他笑眯眯地朝我吹哨。
“喂,你停下——”
我只觉熟悉,奈何我还有要事,不及细想,扬鞭抽上马臀。
“诶,怎么走了?”少年似是不满。
我听见他笑,笑声还未飘远,便有人影从天而降。
他竟从墙头一跃而来,跳上马背,从身后死死抱我不撒手。
我大惊,马鞭顷刻落下。
“穆鸢——是我。”
被抽了一鞭子,少年龇牙咧嘴,终于不笑了。
他趴在我耳畔,声音分明清澈,我却觉有豺狼注目。
“我看见,是你带走了奚飞鹤。”
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那一同想起的在水中将要溺毙的窒息感忽然席卷我全身,死去的梦魇在此刻缠身。
他是。
“穆砚。”
12
认出了我这个便宜弟弟,新仇旧恨一起算。
不由分说,我抬手就是一肘,朝后击去。
咔嚓。
有人肋骨断了。
我反手将他扔下马。
马蹄前,雪水四溅,冬枣滚了一地。
我冷笑,“威胁我?你也配?”
穆砚连冬枣都来不及捡,爬起身张臂就要拦我,“穆鸢——二姐——”
下一秒,马蹄高举,见我动真格,穆砚又不拦我了。
嗯,很好,还是惜命。
我有事在身,无心算账,不知他是怎么追上来的,行至街口拐弯处,忽听身后穆砚高喊:“二姐!”
我的马鞭顿了顿。
“爹死了,娘也死了,穆家没了。”
我握着缰绳的手僵了。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缰绳勒紧。
我听见自己说,“活不下去就去死。”
闻言,少年瘫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
我害怕惊动官兵,勒马回身,才惊觉他面目全非。
过去家里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变得又黑又瘦,脸上还有刺目的伤痕。
他可怜巴巴的,喊着十年未喊过的“二姐”。
我忽然想起了他才五岁时,也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却护着我不被打骂。将人赶走了,笑眯眯喊我“二姐”,还给我塞冬枣吃。
我叹了口气,终究是心软了:“上马。”
穆砚眼睛一亮,随意抹了几把眼泪,小跑着捡起散落一地的冬枣,不管不顾就爬上了马。
“走吧走吧,二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13
西街书坊。
我将穆砚捆了起来,扔在了书坊后院的柴房里。
又一封书信送到天青楼,最晚明日,红绡便能查清楚,穆砚这三年经历了些什么。
在来书坊的路上,穆砚告诉我,我替他出征后不久,京城便来了一群新兵驻扎。
那时他只有十四,作为穆家独子,被宠得无法无天。整个平兴城里青壮皆上了战场,他便成了横行一方的土霸王。
某日当卢醉饮,策马狂奔,冲撞了官兵。他被打了一顿不说,还被强行拖进军队,成了个糊里糊涂的新兵蛋子。
我有些感慨。
——兜兜转转,这家伙还是没逃过走上沙场的命运。
后来国库空虚,当官的寻了个罪名抄了穆家,欲以家产充公帑。
除了早被红绡送走的阿娘,还有替我嫁去西菁的长姐穆纤,穆家剩下的人,全莫名其妙死在了菜市口的刑场上。
说到底我和穆砚、穆家的所有人,还有战争中的黎民苍生,在乱世之中,我们都是流沙,于帝王,不过是些脏鞋的泥土。
只是,他们离边疆太远了,远的早就忘了,在这塞外,黄沙亦能吞噬天地。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穆砚所说的那群京城驻扎的新兵。
若我没有猜错,便是当年招我入伍分管京城的那一批奚家军。
如果他所言非虚,于我恐有大用。
“鸢公子,红绡姑娘跟我交代了,只要您说,我们都听您吩咐。”
书坊主着人拿了纸笔,又摆了一堆泥活字,问我要印什么。
我提笔蘸墨,写了三个大字——
沉冤录。
前世金明寺中四年,我曾将两世见闻记录成册,供在佛前。
我问神佛:千里白骨,为何不救?
神佛缄默,不言不语,只等着我的烛火供奉。
金明寺中的神佛皆是无脸,但我看着神佛,那些达官贵人贪婪的嘴脸却在我脑中逐渐成型。
手中的蜡烛逐渐融化,红色蜡油落在我手上,贪婪的嘴脸想要分食我的供奉。
烛光微弱,我抢夺不过时间,但我没有放手,落了一手红烛。
孤竹替我包扎时,我还笑着对他说,我手也能燃烧了。
那时候我便知道,终有一日,所有史书文字,皆是是青史里的一粒须弥芥子。
虽然渺小,却有星星火光,为冤魂照亮昭雪的路。
如今我回来了,我仍握紧那盏烛灯。
那便以我手为星火著《沉冤录》,忠魂枉死,沉冤昭雪,天理昭昭,理应如此。
《沉冤录》,便是奚飞鹤昭雪、平兴城大捷的契机。
也是大瑜唯一的生的契机。
14
我在书坊写了两日的书,夜半三更才回转天青楼。
刚一推开后院门,便惊觉有人在廊下瞧我。
奚飞鹤倚着红柱,目光幽微,总让我疑心,看见了抱柱的尾生。
“穆鸢。”他忽地唤我名字。
我心头一震。
我以穆砚的身份从军三载,他怎么会知道我是穆鸢?
远处假山后,红绡使劲朝我眨巴眨巴眼。
我不由长叹,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不知何处安放。
果然,重生的只有我一个。
“那个……”
“你——”
我与奚飞鹤同时开口,眼神相触,霎时间四目怔然。
我匆忙移开目光,他却双目愈发炯炯,朝我过来。
“我见过你。”
我眼眶瞬间红了,退后两步撞上身后的白梅树。
风乍起,梅香落满他七尺躯。
“将军,我们在战场见过。”
还有,轮回的命途中。
他皱起眉,却摇摇头,认真道:“不,我在十三年前的梦里见过你。”
十三年前?
那时奚飞鹤刚满十岁,还是京城的小皇子。
而我,只有六岁,在穆府的柴房外,与狗争食。
我何时入过他的梦?
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忽然拱手向我行了大礼。
“穆鸢,谢你救我,不过——”
我心微沉。
果然,紧接着便听他说:“我要离开,回京谢罪,再领兵战西菁。”
我移开眼,有些不忍看他眼底的星火。
他只知道那是他的皇帝父亲、他的太子兄长、他的君、他的国,他不知他们要将他啖肉饮血,让他再无归路。
我怎么能、怎么忍心告诉他——
他所忠之君,所护之朝廷,此刻正一心寻他,欲使之入阿鼻。
再战西菁?恐怕一到京城便是牢狱之灾,此生再无光明。
“不要走。”我几乎脱口而出。
奚飞鹤满目疑然,问我:“为什么”。
我稳了稳声音,“你若走,这几日若是西菁卷土重来,一举攻城,便无人可救了。”我还是没能告诉他外间的情状。
他似乎有点疑惑:“我在便能救吗?”
我一愣。
——对啊,他在便能救吗?
我真的有这个把握吗?
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竟从没有问过奚飞鹤他心里所想。
他真的愿意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渺茫希望,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舍生忘死吗?
没有人问他,似乎他生来就该做无人疼惜的大瑜杀神,百箭临身,命丧沙场。
风摇落梅花,亦吹动他雪白衣袍。他在月下凝神,似犯错的谪仙,不知归路。
我亦不知归路。
“你可以。”思绪万千,我的声音却坚定,我抬眼看他,“不管你信不信,再过五日西菁军便会卷土重来。到时,只有你和你驻守京城和三关的奚家军可以救平兴,救平兴的百姓。”
“若你可以,你愿意吗?”愿意再救一次大瑜,再救一次那些不曾谋面、不曾敬你爱你的百姓臣民吗。
奚飞鹤沉默了,目光落在我身,似业火在烧。
“你若不愿,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之所,只是,别回晟京。”我不知他愿不愿,但前生今世,除了救我的国,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想他死。
良久,他无言,转身进了卧房。
烛光摇曳,我看见窗上剪影披上银甲,长剑出鞘,耳畔如有猎猎风响。
奚飞鹤啊……
千千万万次,斩断众生的苦难的光里,总是你剑上的月光。
月亮照着忘川水,冤魂肆虐的迷津上,你铸身成舟,渡万千生灵靠岸。
15
大概是真是信了我的话,奚飞鹤在天青楼里待着,一步也没有踏出去。
我不敢告诉他外面的情形,我羞愧于自己的无耻,我最终也是以百姓性命要挟了他,让他为了生民能暂时放弃他所忠之君。
外边天罗地网,他那样刚直,怕不待官兵拔刀,便会自己坐上囚车。
然而三日过去,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牢城营的官兵到来时,小厨里的鸡刚在我手下一命呜呼。锅里水正沸,细长的面条下了不久,只长长一根,游动似白龙。
外边红绡带回来一大包剪的红纸窗花,是她救助的孩子和难民们剪的,说要将每棵树上都挂满,这样才显得热闹。
我骂她铺张,却也动手挂着。
她让我再穿一身红衣,我嘴上应着,却没动。
从奚飞鹤死在我怀里那天起,我就不再穿红衣了。
冬月十八,今日是奚飞鹤生辰。
我答应要给他做一碗长寿面,祝他今生再无苦痛,平安终老。
他听后,只是笑了笑,不太相信的样子:“我这样造了杀孽的人,是不能善终的。”
我让他赶快“呸呸呸”,我信誓旦旦,吃了我的长寿面一定会万寿无疆。
他似乎是信了,说了句,“好,那我等阿鸢的长寿面。”
待背过身,我才擦了两把差点没忍住的泪。
前世的奚飞鹤,死在金明寺那日,也是冬月十八。他永远死在了他的生辰,再无来日。
那天我做了长寿素面热在寺中灶台上,每年冬月十八我都会做了面,再替他吃下。
长寿面,长寿面……
必得自己吃下了,才能长长寿寿,平平安安。
可怜奚飞鹤,到死都没能吃上一口。
16
门被砸开了,红绡看见官兵列阵,吓得红窗纸掉了满地。
我从窗里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带奚飞鹤从密道中走。
“谁是千宋坊的东家,给我出来!有人举报你们私藏逃犯!”为首的大喝一声,看向还冒着炊烟的厨房。
我擦了擦手上的鸡血,缓缓从锅中捞出细面。
烧油、剁蒜、放葱……
可惜鸡还没炖,否则一定很鲜。但没关系,这会儿炖在锅里,等晚上奚飞鹤回来的时候,应该就熬好了。
只是我大概就不在了。
我正烧火,有人要冲进来,我起身开门,笑意盈盈,没管架在我脖子上的刀。
锅开始冒烟了,我铁扇振开架在我在脖子上的刀刃,我掸了掸身上的柴火灰,走出去,高声道:
“我有一书,名《沉冤录》,诸位应该都看过了。”
众人齐刷刷拔刀,将我围住。
“书里字字句句,皆我亲见,做不得假。”
我环顾四周,将铁扇掷在地上,竟莫名发笑。
“你们从京城来,天子脚下,富贵如云,可见过浮图关如山白骨,千里地饿殍成堆?”
“如今此书遍街传阅,城内外妇孺皆知,奚飞鹤十三年忠肝义胆,他不是奸,是忠。”
我忽而沉声,似有哽咽:
“你们呢?你们相不相信,丹心浩荡,青史不会成灰。”
这世间有人生来落在茵席,有人一生挣扎于污秽。
飘茵者恶事做尽却一身洁白,堕溷者终日三省却肮脏缠身。
我不甘心。
他们面面相觑,双手颤抖着,将刀剑全数放下,请我上囚车。
我知君命难违,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抬腿向囚车走去,心中却是欣喜。
如今民心军心已稳,待完颜玥领军马踏平兴时,必有千军浩荡,追随银甲身后。
奚飞鹤,你不会再如前世一般,只剩孤身一人,肩扛垂危社稷,落得千古骂名。
替你收尸,太累了。
所以,请你活着。
17
我随官兵昂首出门,临跨门槛,忽听身后有人叫我。
我浑身冰冷,如遭雷击。
是奚飞鹤,他没走。
奚飞鹤端着面碗,朝我走来,面碗很烫,他却稳稳拿着。
“阿鸢,说好了吃长寿面,怎么能食言呢?”
他坐在桌前,拿着筷子吃面。
很安静,没有人催他,他却吃得飞快,连汤汁都全数喝下。
他仰头,咽下最后一口。
面碗见底了。
奚飞鹤,这一世,你一定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长命百岁。
18
我与奚飞鹤戴着枷锁,于囚车中并立,不看彼此,默契地抬头望天。
雪已停了,万里江山晴好,此间天地,鸢飞鱼跃,无限宽广。
世道本该如此。
囚车从闹市经过,不知何处高楼上有人蓦然高喊:
“快看!是奚将军,还有鸢姑娘!”
只刹那,炸汤圆的老妇熄了柴火,买水粉的姑娘放下胭脂,装炭的牛车铜铃声止,撒欢的孩童爬上娘膝。
红尘熙熙攘攘,不为利来,却渐渐涌成了人潮。
潮水汤汤,欲将囚车推回彼岸。
“怎么办?走不动了!”前边的小兵节节后退。
我偏头看奚飞鹤,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那样茫然的眼神。
他这几辈子,见惯了别人怕他、妒他、恨他,如今乍觉有人敬他、爱他、重他,便如无知稚童头回吃下莲子,竟分不清是甜还是苦了。
“奚飞鹤,他们是你护着的百姓。”
从前,是他护着百姓,如今,也是百姓护着他。
他微微回神,轻轻“嗯”了一声,突然冷不丁来了句:“不好——”
我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却看他神态自若,睁大眼睛看我:“阿鸢,你厨房的火没熄,鸡汤要糊了。”
我一怔,旋即笑得前仰后合。
“你放心,糊不了。”
我望着人群背后,嘈杂中隐隐有马蹄声来。
有人叫了起来。
“天上,天上下雪了,好大的雪!”
“不是雪,是白纸,是……《沉冤录》!”
我抬头,纸片翻飞,字字朱砂血,倒似红雪。
红绡在趴着楼上的栏杆,露出个脑袋,满脸写着大功告成。
人声沸腾到了极点。
小兵抬头看向大马上的人:“将军,这样下去,我们天黑了也出不了城啊。”
飞纸糊了将军一脸,他黑着面,哭笑不得。
他悄悄打开笼子的锁,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鸢姑娘,你们走吧。”
19
不急。
“让开,让一让!”
马蹄声越来越近,长鞭破开雄风,有鬼哭狼嚎声穿越人群而来。
穆砚挥动马鞭,冲开人潮,马头将要撞上囚车时,忽地腾身而起,一刀砍断车上横梁,他来劫囚了。
我抓住还在茫然的奚飞鹤的手,在囚车四分五裂前跳了下去。
“二姐!”穆砚指指马后拖着的人,一脸求表扬, “我干得不错吧。”
马后逶迤出一条骇人的血痕,那人伏在地上,只剩一口气,血肉模糊得不成人形。
我抬脚,拨动他的头,露出那张夜夜入梦的恶心嘴脸。
奚家军的监军太监,那个开城迎敌、暴露我方情报的西菁内奸。
“瑞仙公公,好久不见啊。”
身后,奚飞鹤的目光像是一滞。
瑞仙用力睁眼,喉头却呕出一大口血:“你……是谁?”
我踩着他脑袋,森然一笑。
“你不认识我吗?我啊,是要你命的人。”
是从地狱里爬回来,向你们索命的厉鬼。
20
前世,昭宁元年春,五郊迎气。
西菁节节败退,退兵三关外,打了胜仗的奚飞鹤回京述职。
我作为他的幕僚,自然也随他回京述职。
那时还是先帝执政,只是沉溺炼丹,身体虚弱不堪。
奚飞鹤身着衮冕,代天子于东郊春祭时,遇上了刺杀的伏兵。
一大队人马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兵,全是四面八方逃来的难民,个个手持锄头镰刀,看他如看宿仇。
他们字字泣血,说奚飞鹤为夺江山,勾结外敌,害他们家破人亡。
我那时对他也是怕多于敬,祭台下匆匆瞥他一眼,只看见一双冷目冰凉刺骨。
如今想来,那里边其实更多的是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拿命保护的黎民众生,为什么会恨他至此。
难民潮中似有人逃跑,被奚飞鹤一枪拦住了去路。
那人拨开乱发回头,我看的清楚,是奚家军的监军太监,也是太子身边的太监瑞仙。可他早早被我揭穿叛国关进了牢中,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是不是他得了谁的旨意,偏偏要在这一日垂死挣扎。
我看见他不怀好意地抬头一笑,不知说了什么,奚飞鹤当即眸光破碎,拔下腰间佩剑,一剑挑破了他的喉咙。
民众疯了,一拥而上。
随行护卫将人拦住,奚飞鹤就那样穿过众人憎恶的目光,走进了满满的恶意里。
从此话本子里没有了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只有杀人如麻的奚飞鹤。
直到后来,我去了皇宫救驾。
才知道,先帝究竟为何那般忌惮奚飞鹤;
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又究竟为何,会将奚飞鹤当作祸国元首。
全是因为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帝奚洵安为上位,早早勾结了西菁,先暴露军情害奚飞鹤身败名裂,引先帝疑心;又在百姓中传播谣言,以便战败亡国后,让奚飞鹤当亡国罪臣。
而瑞仙,不过是他手下的一条狗。
原来,野狗会狂吠,会咬人,全是主人的授意。
21
是夜,牢城营的大牢里灯火通明。
“我是太子近侍,竖子安敢……咕噜噜。”
“狗杂种,断了你们的腿,救我……咕噜咕噜。”
“奚飞鹤,你……咕噜噜,咕噜——”
瑞仙骂一句,奚飞鹤便将他的头按进水里一次。如此反复几次,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更何况一个伤得快死的太监。
地上很快就没有了声音。
我递给奚飞鹤一张手帕:“擦擦手,脏。”
他看了手帕几眼,却没有伸手接,只两只手在衣袍上拍了拍。
白天那个黑脸将军走进来,看了眼地上的人,神色有异。
我以为他要叫我们下手轻点,没想到,他却往瑞仙身上淬了一口。
“死阉人成日里作威作福,要不是你拿皇命压我们,谁拿你当个东西?”
说罢,他放下食盒,憨憨笑道:“奚将军,鸢姑娘,审累了就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审。”
我以为你是厚道人,没想到你却是真正的活阎王。
“放下吧。”奚飞鹤开口,不怒自威,黑脸将军抖了一下,径直窜出了牢门。
烛火摇曳,照得奚飞鹤的面容半明半暗。
他抬眸瞧我,眼神说不出的怪异。
“阿鸢不说些什么吗?”
奚飞鹤离得很近,身上沾染了淡淡的白梅香,熏得我脑袋发晕。
“说……什么?”
他笑得很轻,笑意不达眼底,“你不知道?”
我知道。
奚飞鹤迂执,却不傻。他只是没有玲珑七窍去周旋于人心诡域,鸟的孤飞、猿的啼鸣、马的足迹……十余年戎马生涯养成的,是他见微知著的本事。
我先前告诉他西菁军将要屠城之事,将他留下多日,又早早找人劫囚,此刻加上瑞仙,是个人怕是都要对我身份起疑了。
我低下头,敛尽眼底悲恸,哀求道:“可不可以,不要问?”
要告诉他吗?
告诉他,我来自他的过去和未来,来自他每一个不堪的结局。
我怎么忍心?
我不敢抬头看奚飞鹤神色,唯恐他刨根问底,不肯罢休。
却没想到,他说:“好。”
奚飞鹤放开我的手,转身坐到桌边,捞起食盒里的酒,独自斟饮。
他神色如常,我却总觉得他有些低落。
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牢中一时极安静,除了风过长廊如同鬼哭,什么也听不见。
我受不了这种安静,闷得能压死人。
半晌,终于缴械投降道:“好,我告诉你。”
22
我编了个故事,说六岁那年平兴城闹灾,曾有得道高人云游至此。
那人给我三个锦囊,称里边装着我的命运,可以帮我度过三次死劫。
第一次是城中大疫;
第二次是浮图关;
还有一次,便是平兴屠城。
我审瑞仙,是因为浮图关的战役太过蹊跷,我们行军的路线与布防,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被敌军查探到了。
奚家军里,一定有内奸。
至于为什么查到瑞仙,是因为连主帅都差点没命,他却毫发无伤,还能倒打一耙上奏请旨来抓奚飞鹤。
奚飞鹤听完定定望着我眼睛,像是要看穿我,但最终只是说了声“嗯”。
我暗暗松了口气,我知道,他或许还是不信,但这一关我糊弄过去了。
他一瓢水泼醒瑞仙,问我道:“所以你怀疑,三天后西菁军攻城,还会有人暗中接应。”
我点点头。
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奚飞鹤一刀削尖了筷子,狠狠扎进瑞仙手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我仍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牢房里,惨叫连天不断,灯火幽微。
23
小半个时辰下来,瑞仙把一切都吐了个干净,包括如何蛊惑皇帝提防奚飞鹤、行军途中如何与西菁串联消息。
还有奚飞鹤十四岁那年,他的母亲和舅舅因何而死。
我诧然抬头,果然看见奚飞鹤整个人不言不动,形同石塑。
我记起来了。
奚飞鹤十四岁那年,奚飞鹤的母亲暴毙宫中,舅舅战败假降以求后路,好不容易逃回大瑜。
朝中却有人说他母族勾结外敌,最后是全家满门入狱审问,活着出来的,只有奚飞鹤。
奚飞鹤那时在进过刑部狱,曾有人用尽了手段逼他承认舅舅卖国,他不肯,最后还是朝中无将可用,他才被放了出来。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朝堂上下,君君臣臣,便想将奚飞鹤一网打尽了。
现在用在瑞仙身上这些折磨人的手段,恐怕都是那些人曾用在奚飞鹤身上的。
亲身经历,焉能不熟?
“奚飞鹤……”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能攥住他冰冷粗糙的手。
奚飞鹤的身上是冷的,他满腔热血,从来都浇在冰上,遍体留下的,都是狰狞的烙印。
“阿鸢。”他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我在。”
我听见奚飞鹤低低地问:“阿鸢,天为什么这么冷啊?”
“因为,雪太大。”人心太冷太难测。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为什么你身上这么暖?”
我不言,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因为我从轮回中来,一身业火,不烧尽魑魅魍魉,不肯罢休。
“我陪着你,就不冷了。”
好久,我感觉有雨滴落在我肩头,只一滴,却砸得我遍体生疼。
天上有月,透过窗,照亮刀剑白刃。
奚飞鹤抬起头,望向月亮,眼睛里晦明变化。
他说:“两日后的大战,我们一定要赢。”
“会的,会赢的。”
我看星星这么亮,万里都是月光。
这天,会大晴的。
24
冬月二十一,晴空有风,三万西菁军如期而至。
五千对三万,这是一个必输的局。
唯一的胜算,便是他们一路疾奔,以战养战,到达平兴城下时,已几近弹尽粮绝。
我着一身缟素,立于城楼之上,风乱我衣,带来扑面狂沙。
我替累世经年,死于战乱中的亡魂服丧。
身后,弓已满弦,蓄势待发。
“阿鸢!”完颜玥在城下招降,“别抵抗了,放弃吧,你们赢不了的!”
我瞧他潸然欲哭,倒似情真,忽地扬起笑来。
“沈越。”
骤然听到旧称,他微怔,恍若隔世。
我亦如隔世。
“你曾捧枫叶如花,说许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
他双唇颤动,似回到那一日。
那是我的生辰,他说让我许一个愿望,我却说先欠着,往后再许愿。
他红了眼,说“记得”。
“那时我没来得及许愿,如今还算数吗?”
他默了好久,直到天边一声鸢唳,忽沉声道:“力所能逮,沈越无不从。”
力所能逮,力所能逮……
有力,却有心吗?
我笑了。
“我要你答应,大军入城,不杀一人,不取毫厘。”
完颜玥垂下眸:“我答应你!”
城楼上,一片哗然。
“鸢姑娘,你要投降?!”有人拔刀出鞘,被拦了下来。
我转身不言,似要将满城风雨看尽,此后回身下楼,一步一步,踏进史笔如刀。
开城献降,城门一开,往后便是千古骂名。
我担得起。
完颜玥,我来迎你。
25
忽然,城门大开。
我下楼的脚步一顿,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
穆砚站在迎门的阳光里,只侧身对着我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而后转身,高喊道:“太子姐夫,快进来!我帮你把门打开了!”
城楼上咒骂不休,骂的却不是我,是开门的穆砚,不待分说便箭如雨发。
大军列盾,穆砚霎时间收回出城的脚步,换了张哭丧脸,直往门下躲。
他察觉我在阶上瞰他,倏尔又笑了。
“二姐,两军交战的时候我怕得要死,当了逃兵,他们都以为我是死里逃生回来的,其实我是主动跑回来的。”
“我知道。”
“你知道?”穆砚眼珠一定,很快就无所谓地笑道,“二姐果然聪明。”
守城军的箭很快便用尽了,完颜玥挥动大旗,身后铁骑横刀,浩浩荡荡冲进城门。
“哦!大瑜要完咯!”穆砚兴奋地拍手叫好,追着完颜玥的马边跑边庆功。
街角处,他突然回头望我,露出虎牙,却不是在笑。
我看得清楚,他双唇开开合合间,说的是——
保重。
这千古骂名,有人替我担了。
我合眼,许久忽而睁开,发狠道:“关城门。”
两扇门缓缓合上,阳光穿梭于缝隙间,带来城外铁蹄声震。
奚飞鹤领千骑飞驰而来,隔着将闭的门缝与我遥遥对望。
千骑后,还有早早被扮作士兵出城的平民。
城内四方,爆炸声响彻云霄。
有人曾在战场上教过我,这叫做“瓮中捉鳖”。
奚飞鹤举剑振声:“将士们,列阵!”
“杀!杀!杀!”
烟尘散尽,阳光明媚,这天果然是大晴。
26
城内的粮草经天青楼中地道,送出了城。
平民亦不在,只有城楼上做戏的人。
这是一座空城。
四方街道、粮仓米库,皆埋着炸药,火光一现,便是无路可逃。
城门已闭,铁壁镇守,西菁残兵只能困死在城中。
只是炸药无心,须有人以身为引,点燃业火。
谁开城门,谁就是引线。
穆砚……
我循火光而至,在松枝抖雪的矮墙下找到了他。他身上的薄甲已经碎了,满地焦尸,未熄的火蠢蠢欲动,要吞没此间仅剩的生人。
他似是听见脚步声,挣扎着抬眼,看见我,拼命扬唇,却没有力气了。
“二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在他身前驻足,摊开手,轻声道:“要吃冬枣吗?”
穆砚满脸的泪,止都止不住:“好疼啊,但是我好高兴。”
彼时少年纨绔,眼中只有四方的天,一入尘世,方知人间疾苦,生死疲劳——他从未落在茵席。
天地自此倒悬。
我抱着穆砚,轻轻擦拭他面上血泪,将冬枣喂入他口中。
他只嚼了两口,蓦地吐出一大口血。
“真甜……”
怀里的人越来越轻,像一阵风随时要散去。
“二姐,这次我没有跑。”
他看着远方,血越流越多。
“对不起,二姐,二姐……”
我听见他喊我,声音却怎么也再发不出来,满口都是呜咽。
临了了,只有一双死死攥着我衣袖的手。
我是对他从来是复杂的,我恨他,又把他当作我的亲人。
我没法将那个恶劣的他和眼前的他分割,也没办法忘记那个小小的保护我的他。
他说对不起,可他从替我开门那一刻起,他就不欠我什么了。
少年望着远方,至死不肯合眼。
那是西菁皇城的方向。
27
一对马蹄停在我身前。
银甲反射着天空的光,光在奚飞鹤面上亲吻,他勒马扬鞭,意气风发一如年少。
“阿鸢,我们赢了!”他将一人扔下马,眼中神采奕奕。
“嗯,我们赢了。”我以血色披风覆盖阿弟身躯,听见远方一声渺远的鹰啼。
被扔下马的完颜玥满身的血窟窿,趴在地上,用力抬头,要叫我名字。
“阿鸢……”
我抄起地上长刀,用力贯穿他的心口。
顷刻间,血溅缟素。
完颜玥声音哽在喉咙里,再没了气息。
“我说过,这里没人会和你叙旧。”可惜,他不相信。
三世血仇,终于了断。
“阿鸢,上马!”奚飞鹤向我伸手。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问他去哪里,只是抓住他伸出的手,上了马。
“驾!”
扬鞭东指,跑马眨眼出了城东。
远处雪山若隐若现,晴日将冰雪融化,雪水蜿蜒过的地方,有潺潺流水,茵茵绿草。
万里长风入怀,我从未感到如此畅快,张开双臂,天地似乎尽在我怀中。
他将马鞭挥得嚯嚯响,冠上红缨似一缕飘动的流霞。
奚飞鹤指着前方:“阿鸢,你看那片沙地。”
我在流霞中远望,看见百里浅滩,野鹤振翅。
“看见了!”
白鹤骤然从滩上飞起,飞向云间,唳唳野啸贯穿长虹。
奚飞鹤勒马,停在绵延的雪山下。
“这是白鹤滩。”
他抚摸着滩上的一块巨大青石,声音里有脉脉温情。
他轻轻牵住我的手,如珍似宝,不肯舍下。
“阿鸢,我带你来,见我母亲。”
巨石永恒守望于百里滩涂,它微微俯首,将脚下青草护庇。
青草丛中,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云风,
那是奚飞鹤母亲的名字。
“她死在宫里,但我觉得,她想回到这里,所以我在这给她立了碑。”
奚飞鹤的母亲出身将门,从出生起便在这边疆之地,习武跑马。
可皇帝为了限制他母家,一道圣旨,就将在边疆自由的白鹤召入了宫中。他的母亲刚入宫时,也有少女的幻想,皇上更是无边宠爱。
一朝有孕,躲过重重暗算产下奚飞鹤。多了一个皇子,皇帝却脸色骤变,在奚飞鹤刚出生时便不再宠爱她。
她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所以她恨奚飞鹤,也恨自己。
直到云将军大败,皇帝亲自给她送来了毒酒,她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错。
只是君恩如流水,从无定数。而她,从未得到过帝王的真心,只是牵制云家的利益牺牲品。
她的一生,都葬送在皇宫里了。
她死前才见了自己恨了一生的奚飞鹤,她说如果有机会,她想回到边塞。
她爱的人杀了她,她恨的人却带她回来了。
说到最后,奚飞鹤眼里有泪。
我抱住了他,漫天漫野,白鹤振翅声无边自由。
28
当日,西菁投降,向平兴城投递求和书,求和书有两份,一份在平兴留存,一份被原本来抓奚飞鹤的人带回了京城。
夜晚,平兴城里燃起了篝火,残垣断壁上,有小孩剪了窗纸贴在上边。
红绡见了,连连夸好,前些日带回的一包剪纸也派上了用场,她走街串巷,非要让每条街都贴上才肯罢休,又缠着我买花灯,每条街都要灯火通明。
她说这才叫胜利的样子。
我被缠得没了主意,干脆吆喝一营的兵,都摊上了这差事。
好在平兴城中都是些老幼妇孺,人本就剩得不多,往天青楼还有那些没炸毁的房子里挤挤,倒也住得舒坦。
我与奚飞鹤坐在屋顶看月亮,忽然卖炭的胡老翁带着一群娃娃跑进来,说什么也要我们出门去。
哐当一声,一阵风来,吹倒了梯子。
奚飞鹤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
不等奚飞鹤开口,我已横抱起他跳下屋顶。
天空上,忽地炸开绚烂的烟火。
“哦豁,完球了,啷个人还没请出切,烟花儿就炸咯。”胡老翁急得冒出了乡音。
我笑个不停,半晌才发现奚飞鹤还挂在我身上。
我挑眉看他。
他抱我抱得更紧:“阿鸢好大的力气。”
身后的小孩窃窃私语,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清晰得不得了。
“哇,将军和姐姐不会要亲嘴吧?”
“我记得我家里都是爹爹抱阿娘,将军怎么是被抱的那一个?”
“哎呀,姐姐好像在看我们,是不是听见了呀……”
我赶紧把他放下,小孩们却涌了过来,簇拥着我俩撒欢似的跑出大门。
天上烟火,街上灯火,地上篝火。
劫后余生的人们载歌载舞,炸汤圆的杜婆婆操起了老本行,芝麻白糖香阵阵袭来。
我拽着奚飞鹤往摊子前立了,指着油锅里飘起来的金黄团子,兴冲冲道: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包起来!”
奚飞鹤正找银钱,鼻尖下蓦地出现个芝麻糯米丸子。
我掂着钱袋,叼着汤圆朝他笑:“红绡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婆,阿鹤跟着我只管吃香的喝辣的!”
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他,奚飞鹤眼睛眨了眨,像是忘记了怎么说话,只张口咬上汤圆。
“等等——”
却是没来得及。
“烫。”
我笑他贪吃,自己吹了吹汤圆吃得欢,不知怎么,许是扎汤圆太甜了,吃着吃着,突然有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奚飞鹤忙握紧我手,问我:“怎么了?”
我听着满街欢笑,不知怎的,莫名一阵伤悲。
“我做过一个梦,梦到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从西南来的卖炭胡老翁、炸汤圆的杜阿婆、卖胭脂的徐大娘……都一动不动,躺在血红的大雪里。
奚飞鹤沉默良久,突然道:“我也梦见过奇怪的梦。”
“十三年前的那个梦里,有人从浮图关救了我。有时候想起,是你那日的模样;有时候想起,却是一身素裙的你。”
我愣了片刻。
或许——
我还有因果,在更早的时候。
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袖,将我拉回现实。
东街的小胖丫一手牵我,一手牵奚飞鹤,兴高采烈地叫道:“将军、姐姐,城门口有人跳舞呢!”
她拉着我俩往城门跑,身后欢笑声夹着灯火微光飞上天空,渐渐汇成了星河。
我与奚飞鹤彼此对视,从对方眼中读出同一句话——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29
城门口寂静无声,走近了,却听有人哀哀婉婉唱着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姑娘赤足于灯下起舞,一身宫装破败不堪,眼睛上蒙着纱布,上头渗出丝丝殷红。
那双足亦血肉淋漓,起舞处,步步红莲。
她像是疯了,反复吟咏,只这一首《西洲曲》。
我微微木然。
那曲调,分明是沈越从前在府里,最爱唱给我听的。
我忽地想起什么,试探一般喊出两个字:
“穆纤?”
她停下了。
我带穆纤回了天青楼,大夫说,她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鞋子在路上跑掉了,凭着一双赤脚,从遥远之地一直走到平兴。
而她那双生的极好看的眼睛,大概很久之前便被人剜了下来,再无复明的可能。
可穆纤看不见,是怎么找回来的?
我随红绡进来时,穆纤已知道救她的是我。
她躺在榻上,整个人没了生气,一张口,满腔的哀怨。
“穆鸢,还是你赢了。”
我面无表情地坐下,呷了口茶水。
“怎么,姐姐费尽心机顶替我也要嫁的人,对你不好吗?”
她眼上的白布一下子红了。
穆纤不肯回答,只说:“从西菁皇宫到平兴城的路,我走过许多次,一次也没有逃掉过。”
她好像疯了,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自己嫁人时的期待,说自己几十车的陪嫁,自己每天独守空房,说自己第一天就被挖掉了眼睛,从来没有见过完颜玥。
直到我告诉她,完颜玥就是她害死的小侍卫沈越,又告诉她完颜玥死了。
她听罢愣了许久,忽然笑了,不一会儿,又传来哭声。
明明从未见过,又怎么会爱上呢。
爱的是权势,还是人呢?还是到了最后,嫡姐已经分不清了。
我关上门,站在院中,奚飞鹤走过来,替我披上披风。
“在想什么?”
“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不认识她了。”
我的嫡姐是极骄傲的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可偏偏自己所嫁的人,是恨自己的人。
可偏偏她到了最后,直到所爱之人死了,也不知道真相。
发现错娶的那个人,将错就错,将高傲的月亮拽下来,扔进泥潭。
月亮是有错,可她从未对不起那个摘月亮的人。
沈越可以恨穆纤。
可受她百般讨好恩惠的完颜玥,不可以。
他死有余辜。
30
翌日清晨,红绡匆匆跑来告诉我,穆纤死了。
她一身未出阁的打扮,静静死在了这个她活了半辈子,又想了半辈子的故土。
终也算,落叶归根。
我倚着窗,忽听身后门响,忙将手中信笺往袖子里藏,却被正走进来的奚飞鹤抓了个正着。
“阿鸢,喝点热粥。”
他假装没看见,把鸡丝粥往桌上放了,坐得端端正正等我过去。
粥碗冒着热气,这样冷的天,触碰竟觉烫手。
从小厨到卧房的距离不近,想必端粥的人一定走得很快、捂得很紧,生怕北风吹散心意,冷了心温。
“疼吗?”我握着奚飞鹤那双烫得发红的手,不知怎地,总想落泪。
他看我红了眼,努力扯出个笑:“我手上都是茧子,烫不着。”
我活了这几世,除了阿娘,只有奚飞鹤这样满心为我。
如今阿娘身在南境,与我天各一方;
奚飞鹤呢?他就能一直留下来,陪在我身边吗?
袖中的信不慎抖了出来,风一吹,信纸翻动,露出穆纤临终前的血字——
【大瑜朝廷内奸未除。速去,速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几日太过快活,我竟快忘了,自己重生归来,究竟因何。
如今完颜玥已死,西菁连年征战几乎耗光了国力;大瑜虽尚存国本,然十余万大军耗尽元气大伤,加之君王昏聩,朝臣软弱,加上还有内奸未除——
求和是假,休养生息是真,西菁绝不会放弃吞并大瑜。
一旦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天下必将重燃战火。
四境不安,国将不国,个人如飘蓬,能逃去哪儿?
我与奚飞鹤的命,早已与江山命轮纠缠在了一起,若无宁日,将永不善终。
奚飞鹤拾起信笺,没有看,却一声长叹。
“阿鸢,上一次的我是什么样的?”
粥碗霎然坠地。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奚飞鹤。
“我不记得你,可我的梦记得你。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他抚摸着腰间的红玉坠,声音如风,将遥远往事追引。
“我十岁那年随舅舅出征,出征前夜曾到过金明寺。寺里的孤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