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什么文笔好质量高的古言推荐呢?
【免费已完结】
我将穆珩从尸堆中拖出来。
陪他历经艰辛、权御天下。
又看他娇宠青梅、嫌我低贱。
——直至最后,我等到他对我说:
「桑桑,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允你一愿。」
可是穆珩,桑桑只想回家。
唯独此愿,你做不到。
《世外花》
1
奢华宫殿,一片狼藉。
萧沉鱼又发脾气了。
她砸完了殿内所有看得见的杯盏瓷器,仍觉不解气。
于是一脚踹在我心窝:
「穆珩为什么还不来看本宫!」
我脸色发白,心口发疼。
却再度跪下,顺从俯首、一言不发。
有时,我真羡慕萧沉鱼好命。
被灭国前,是前朝君主捧在掌心的公主;被灭国后,是新帝穆珩放在心尖的贵妃。
取之不尽的珍馐玉食,受之无穷的偏爱纵容。
萧沉鱼见我沉默,愈发恼火。
尖锐的指甲狠狠掐着我的脖颈迫使我抬起脸:
「史女官,你不说话,是在摆脸子给我看吗?
「说起来,你于陛下微末之时便陪伴左右,按理也该有个名分。
「此情此景,是不是,不甘心啊?」
我握紧了衣角,沙声说:
「贵妃娘娘多虑了。
「奴婢,万万不敢逾矩。」
她蓦地笑了,犹如万千血肉供养出的牡丹,贵气逼人、戾气横生:
「如此最好。
「毕竟,陛下也曾说过……
「他看不上,你这样烂泥般的人。」
烂泥般,卑贱微弱之人。
我浑身一僵,心脏针扎般地疼。
所以穆珩,她是你年少梦中的明月。
而我,只是你不慎沾染的污泥。
2
萧沉鱼没放我走。
「史女官,为断你念想,我来帮你清醒清醒。」
她叫人剥掉我的外衣,往我头上淋了一桶冷水,又令我于殿外跪着。
正值秋日,彻骨寒风一吹,水就结成一层霜,冷得直往肉里扎一般。
膝盖疼,心口疼,哪哪儿都疼。
我止不住地打颤,再后来,竟已连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恍惚间,好像听见我妈在喊:
「睡睡睡,都快十二点了你还睡!快起来吃饭,你昨天吵着要吃的牛肉丸!」
妈妈,可是我好冷啊。
妈妈,我想回家。
妈妈……
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我猛然睁开眼,看见绣着龙纹的衣摆。
是穆珩。
我已许久未见他。
青年如玉石相撞般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无悲无喜、冷淡异常:
「桑桑,为何不知轻重、惹贵妃生气?」
我不做反驳,只深深俯首:
「奴婢有罪。」
空气寂静半晌,才传来穆珩微微紧涩的嗓音:
「……那便罚你,跪到贵妃满意为止。」
我自嘲般无声轻笑。
传闻穆珩年少时,曾为萧沉鱼学做女红、千金寻宝……
那时,我只当是旁人胡诌。
穆珩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怎么会做那些事?
可如今看来,传闻都是真的。
他当真,爱极了她啊。
抄族之恨、灭国之仇,通通抵不过她绕指柔情。
抵不过,他们两小无猜的情意。
3
人人都说,史桑玉仗着曾经对陛下有救命之恩,妄图挟恩图报、攀龙附凤,却被穆珩厌弃嫌恶。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穆珩登基后,的确视我为污点。
假的是,我从来没有立场攀附。
我与穆珩,早已恩义两清、互不相欠。
我是八年前身穿来到这个世界的。
装束古怪、口音奇特,又不通事务、无依无靠。
像奴隶畜生一般,被人捆着卖进暗巷。
幸而,半路上遇到个华服少年。
他淡漠望过来,阳光下的眉眼漫不经心:
「我买下她。」
偶然一念,定我生死。
三个月后,再见到他,却是在城外尸堆。
锦衣玉食的郎君,被一纸御令抄了家,沦落至此、苟且偷生。
我费力将他拖出来,安置在破庙中。
他病中发热,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小玉……别走。」
清冷薄情的那一双眼,于佛前昏沉的灯火下,那样脆弱无助、柔软湿润。
我心软了。
我当掉了唯一留下的故乡之物。
那是我父母送给我的礼物,一个金质格桑花手镯,镶嵌着华光溢彩的粉色帕帕拉恰宝石。
精湛到几乎完美的现代宝石切割工艺,为我换来了药、钱和一小袋粮食。
后来,穆珩痊愈,承诺我乱世中的一份平安。
我望着这片陌生混乱的土地,望着人相食的惨烈景象,望着能将人碾碎吞噬的封建制度,却望不见我的未来和去处。
我只能麻木点头。
此后,我陪他招兵买马、乱世起家,看他稳坐明堂、登基为帝。
他救我于水火,我渡他于苦难。
他予我现世安稳,我还以日夜操劳。
我们从来都是两不相欠。
可是,可是……
倘若再让我选一次,我是不愿救他的。
我不愿救他。
风雪破庙中,我尚且不知,故乡之物是重新开启时空之路的引子。
他病中一语,斩断我所有退路。
讽刺的是,直至看见他封萧沉鱼为贵妃,我才恍然大悟,那句话原也不是对我说的。
原也不是对我说的。
穆珩,你误我。
4
殿前跪了一日后,我旧疾复发,高热不止。
意识不清时,似有人来到我房中。
熬药针灸、悉心照料。
他宽厚的大掌抚过我的额头,轻轻叹息:
「史姑娘,真可怜啊……」
我缓缓睁眼,看见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庞。
眉眼低垂,唇角微扬,天生一副慈悲模样,似座上神祇。
谢尘缘,如今的大将军。
我与他算是同僚。从前穆珩军队的物资采买、军中账簿,都有我参与。
看我醒来,谢尘缘并不觉得尴尬,只笑说:
「我听闻姑娘受伤,特来探望,倒是赶巧。现下好些了吗?」
我点头,声音沙哑粗粒:「谢将军救命之恩,奴婢……」
「史姑娘,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自称奴婢。」
谢尘缘打断我,目光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柔软。
这话,莫名暧昧。
可我不打算接腔。
我顺势改口,熟练装傻:「谢将军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我不要你的报答。」谢尘缘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你问。」
他敛去笑意,眸中带着认真:
「史姑娘,你心悦陛下吗?」
我怔住。
心悦……穆珩吗?
我下意识想反驳。
可是,真的不曾依赖吗?真的不曾心动吗?
那是阳光下朝我望过来冷淡却慈悲的一双眼,是此方世界朝我伸来的第一只手,是行军路上护我一世平安的诺言……
我真的,不曾心动过吗?
我曾心动过的。
可再多的少女心思,在望见这片封建染血的土地时,也尽数化为厌恨恐惧。
而如今,我看着大权在握的那个人,却再看不见曾经救我于水火的少年。
更无从谈起,心悦。
我笑着,眼中却含了泪:
「陛下他,并非我意中良人。」
穆珩,我也许曾对你动心。
可我没办法喜欢你了。
「既如此,为什么不离开呢?
「姑娘若想要一世安稳,我可以给你。」
我愕然抬眼,望向这双极致柔软的眼睛,如同走过寒山万里,终于得见一池春水。
可是……
「将军,我最想要的,并非安稳。」
我最渴望的,是自由,是归乡。
5
几日后,穆珩于金銮殿上封赏群臣。
衣香髻影,高朋满座。
我自偏门而入,不声不响立在一旁。
无人注意到我,唯独谢尘缘坐在不远处,笑眯眯地冲我举起酒盏。
我顿了顿,刚想朝他走去,却听上首传来一道声音:
「桑桑。」
我下意识上前,俯首跪下,只余光中看得见他黑色衮服的一角。
大殿瞬时寂静。
年轻的帝王坐在珠帘之后,威仪深重,神色难辨,黑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稳重沉缓如同山岳:
「桑桑,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允你一愿。」
终于,等到穆珩对我说这句话。
这一次,我抬起头,挺起背,迎着他的目光:
「陛下,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穆珩似乎笑了一下,连嗓音也柔和许多:
「对,什么愿望都可以,都依你。」
我莞尔,字字分明,声声掷地:
「我于陛下,远远谈不上救命之恩;况且若无陛下庇佑,我在这乱世中活不到如今。
「故而不敢索求无度、挟恩图报。唯独当年的金镯,乃至亲所赠,如今正放在勤政殿桌案之上。
「我别无所求,只望陛下,将此物赠还于我。」
我的格桑花金镯,我爸妈给我的礼物,我回家的路。
如今不知为何,又兜兜转转出现在穆珩身边。
可穆珩似乎怔住了:「你说什么……」
我神情坚定,再度叩首:
「唯愿陛下赠还金镯,平我因果、予我自由!」
「咔嚓——」
猛然的碎裂声在死寂大殿中清晰无比,余光中黑色衮服繁绣的金龙腾空而起。
我诧异抬头。
穆珩已然站起身,掀开珠帘站在我身前,右手掌心是蜿蜒的血迹和破碎的瓷片。
他高大的身躯盖下山一般的阴影笼罩着我,眼中似是酝酿着黑沉的雾气,压抑深幽,不可捉摸。
帝王的嗓音,似砂砾磨过血肉般的沙哑古怪:
「平你因果、予你自由?
「桑桑,那倘若……我不愿呢?」
6
「史女官可能不知,陛下昨日便说,要把那金镯,送给本宫。」
一道嗓音从旁侧响起。
萧沉鱼望着我,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
我脑中嗡然作响,不敢置信地望向穆珩。
他移开了目光。
「你知道的,陛下。」我的声音在发颤,「那是我的东西。」
穆珩轻哼一声:「你的东西?对不住,朕当时在病中,记不清这些。」
记不清这些……
他记不清我以最宝贵之物换他无虞,他记不清我于尸堆中将他拖出,他记不清我陪伴他八年之久……
我只觉一只大手闷住我的五脏六腑,使我寸寸僵冷,几欲昏厥。
「史女官,若这金镯从前真是你的,那于情于理,自当归还。可你如何证明?」
萧沉鱼端庄微笑:「毕竟……你出生微末,却自称有这样稀世珍宝,叫人如何信服呢?」
是啊,谁会信我,谁会帮我,谁会站在我身边?
史桑玉在这茫茫天地间,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之人。
可是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如清风明月的身影缓缓上前,于我身侧跪下,带着松柏劲竹般的韧性,说出口的话却如同惊雷。
「我可以证明。」他这样说,「因为,那金镯乃我谢家祖传之物。」
「我谢尘缘,愿以宝物相聘,求娶史姑娘为妻。」
满座哗然。
年轻帝王的眼中,掀起山崩海裂般的惊怒。
他字字森寒,锋芒毕露:
「桑桑,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却转头看向谢尘缘。
他只笑望着我,无声等待。
这个人,撒下弥天大谎,顶着他人议论,却只为给我一个选择,一条退路。
我突然好想问他,谢尘缘,哪怕我注定要离开,你也会这样义无反顾站在我身旁吗?
可我只是拉住他的手:
「自然是真。
「陛下,请您赐婚。」
众目睽睽,两心相许。
良久,穆珩大笑着,挥袖退回珠帘之后。
他眼中似烧着寒彻骨髓的冷焰、声音嘶哑似吃进了灼烈撕心的岩浆,在珠帘掩映之下透着令人不安的气势,残忍癫狂: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7
三日后,我终于能离开。
我没料到的是,萧沉鱼竟然来送我。
她一改从前暴虐跋扈的模样,温言软语同我说话,赠我钱财珠宝,甚至还抹了抹眼角的泪:
「史女官,你可要常常回宫与我作伴。」
我心惊肉跳,强笑作答。
出了宫,一辆马车正候着。
谢尘缘撩起车帘,冲我遥遥而笑,朗声道:
「姑娘,我来接你回家。」
我伫立在原地:「将军,那日殿上……」
「我知道。」
谢尘缘跳下马车,走到我身前。
「我知道。」他垂下眼,带着无奈似的,「姑娘想要的,是回到你的世界。」
我震惊之余,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多年前,我曾看过一本书,名为《异世经》。书中记载的是一位自称来自异世的女子,以及她所描述的,我们的世界。
那本书,当时便摆在谢尘缘案桌上。
「……将军当年故意叫我看到那本《异世经》,是试探吗?」
他轻叹一声,眸光认真而温软:
「当年,我观你言行,便知你不凡。
「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是可以回去的。
「当年那书只有半卷,提到了时空之路,却没详细说明。我以为,你会来问我。」
那时,我惊惶不定,并不信他。
他是不是便默认了我想留下?所以那日,他说愿给我一世安稳……
可我是要回家的啊。
「抱歉……」我怔然开口,「我不该牵扯进你。」
谢尘缘笑了。
风吹拂过他半挽的长发,丝丝缕缕,是说不尽的温柔。
宽厚而温热的大掌沉默地拉过我的手,将一件微凉的东西戴到我的手腕上。
是我的格桑花金镯。
我几乎喜极而泣地望向谢尘缘。
只见他笑若桃花,眸如繁星:
「能被姑娘牵扯,我乐意至极。」
8
谢尘缘的府邸不大。
而在这简朴的府邸中,竟设了一处供桌。
我问起时,谢尘缘并不避讳:
「这是用以供奉三清的。我以前,是个道士。」
我讶异转头:「我记得,你出身谢家?」
谢家是真正的簪缨世家,百年间在中原政治角逐中,始终占据一席之地。
这样的氏族,会放子弟出家?
谢尘缘一身粗麻布衣,懒散坐在躺椅上,微微前倾身子拨弄着炉上烤柿。
「其实谢家每代都有子弟出世入道,这是惯例。
「前朝司天监少监便是我堂叔。他给我批命格时说,若我供拜祖师不入凡俗,则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故而家中为我起名谢尘缘,勉谢凡尘之意。」
我听得有些困惑:「你如今官拜大将军,不是入凡俗吗?」
「是与不是,在天下这纷纷动荡前,都算不得什么。」
谢尘缘摇摇头,又轻笑起来:
「说起来,我那堂叔,也许你会感兴趣。那本《异世经》,便由他所写。」
我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几欲狂喜:
「他在何处?」
根据书中记载,异世之人想回到自己的世界,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以异世之物做引。
而时间和地点,需要以道教术法推算。
这便是天时、地利、人和。
我研究许久,也只能推出个大概。
「堂叔云游多年,早不知所踪。不过六爻纳甲、梅花易数这些卜算之术,我也算学得不错。」
谢尘缘含笑轻语:
「九九得以归一。姑娘,应当快到你在这个世界的第九年了。」
九九,得以归一。
原来第九年,便该是我回家的时候。
九年,真是好长一场荒唐梦啊!
我笑着笑着,眼中却忍不住淌下泪。
「好姑娘……」谢尘缘叹息,替我拭去泪水。
9
九载光阴,为天时。
异世之物,促人和。
唯独「地利」,需要日日观星象、测风水。
谢尘缘向朝中告了假,带着地灵尺和罗经盘,边教我卜算,边领我走遍京城街巷。
「冥冥之中,皆是天意。」他坐在船舷上,拿出纸笔不断写着些什么,「错不了,时空之路再次开启的位置就在京城。」
我望着船舱外阴沉的天空,欣喜之余,却又忍不住自嘲般牵起唇角。
天意?
穿越异世、遭受磨难,这都是天意吗?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附上了我的脸,甚至颇为逾矩地轻捏两下。
我诧异转头。
谢尘缘放下笔,认真而执拗地望着我:
「天意,指的是姑娘必定会顺遂归乡、喜乐一生。」
我怔愣在原地。
有时,实在是令人不解。
这位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青年将军,怎么会有着这样山海般浩大的温柔。
我神使鬼差地开口问他:
「谢尘缘,你为什么……想娶我?」
他微微一僵,清俊面容浮上一层绯红,连嗓音都不自然地变了调:「姑娘,我……」
话音未落,船体突然猛烈颠簸起来。
一只湿漉青白的大掌攀上船沿,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咳咳……快拉朕上去!」
话音未落,后方水面上迅速出现两艘宝船,铺天箭矢如雷电般刺来!
10
谢尘缘率先反应过来,连拖带拉将人从水中拽了上来,塞入船舱。
不过一毫之差,一支箭擦着他的脚钉入木头,尾羽震颤。
「陛下,您为何会在这里?」
穆珩狼狈无比,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冷哼一声:
「谢卿,这话该问我吗?身为我的护国大将军,前朝刺客、敌国密探,不都是你该查的事?
「还是说,你整日里只顾着陪女人游山玩水了?!」
说着,穆珩朝我冷冷望过来。
我熟练装聋,转移话题:「那两艘船,速度很快,像是改装的小型战船。」
谢尘缘点点头:「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来。」
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拔出了穆珩腰间悬着的剑,贴着舱壁走到船舱口。
「谢尘缘!」我拉住他的衣袖,「你做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谢尘缘微笑望着我,又转向穆珩,「陛下,还请看顾好我的未婚妻。」
穆珩冷笑不语,走到另一头抄起舵橹。
我怒极,拉着谢尘缘的衣袖不肯松:
「我不需要别人看顾!
「对面人多势众,你一人一剑,是打算去送死吗?!」
谢尘缘轻叹一声,认真说道:
「你信我。我必定会平安回来见你。」
我凝视他许久,终究还是放开了他的袖子:
「谢尘缘,你要记住。」我一字一句说,「你要记住你的话,平安回来见我。」
他郑重点头,转身跳入水中。
水中涟漪不断浮动,直至消失。无数箭雨朝水中射去,竟然没一点反应。
我咬咬牙,毅然转身走到穆珩身边,抄起船桨:
「走!」
11
我和穆珩拼命摇橹划桨,终于甩开了身后追兵。
穆珩斜靠着身子喘气,然后大笑起来:
「桑桑,此情此景,竟让我想到了当年在眀州,你我为逃脱叛军,躲进深山。
「那时,倒比如今还要凶险万分。」
我瞥他一眼,淡淡说:
「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有人前仆后继供你驱使、保你平安,又何来的凶险呢?」
穆珩脸色一僵。
我不再看他,只拧干了裙身上的水,奋力划桨往岸边靠。
快到岸边时,穆珩猛然将船橹往前一怼。
船停了下来。
穆珩转过头来望着我,神色晦暗难辨:
「说起来,桑桑,不知何时能喝上你与谢卿的喜酒?」
我不说话。
那日殿上言语,只是为了帮我取回金镯。
我是注定要走的,不可能再与谢尘缘成婚。
对于此事,我和谢尘缘都心知肚明、闭口不谈。
穆珩见我不语,轻嗤一声。
他站起身来,步步朝我靠近:
「桑桑,你选错了。
「你不该为了与我置气,就跟他成婚。
「若你愿意认错,我随时,都能收回赐婚圣旨。」
穆珩弯下腰,俯视着我,高大身躯笼下一片阴影。
水珠顺着他的长发流淌,一滴一滴落在我脸颊,顺着我的脖颈滚入胸口,将衣裳寸寸浸湿。
实在是……潮湿黏腻得让人恶心。
我勉力维持着微笑:
「陛下,我已不再是宫中女官。我的事,与您不相干。」
「……不相干?」
穆珩眼中升起盛怒。
他猛然逼近,气息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缠绕,连呼吸都几乎与我唇齿相依:
「史桑玉,八年光阴,你说不相干、便不相干?!」
12
岸上渐渐传来马蹄之声。
我怒而又急,轻喝道:
「陛下,还请您给我留几分体面!」
穆珩沉沉望着我,终究是退了开来。
他阴着脸,大步朝岸上走去。
几排的士兵站在岸边,无数目光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我低头看着被穆珩浸得湿透的衣服,脸色发白。
正犹豫时,一个小丫鬟跳上船。
「史姑娘。」她给我披上斗篷,「上车取暖吧,贵妃娘娘在车内等着您呢。」
我猛然抬头望去。
果然见萧沉鱼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地朝我望过来,还招了招手。
「您别愣神了,快跟我来。」小丫鬟催促。
我带着不安与惊疑,朝前走去。
马车内,燃着令人迷醉的暖香。
风华万千的贵妃娘娘斜斜靠坐在软枕上,懒懒打着扇子。
「史姑娘,好久不见。」萧沉鱼朝我笑得温柔,将手中小盅递给我,「请喝点酒吧。」
我故作虚弱,摇了摇头:
「谢娘娘好意,可我实在是不会喝酒。」
萧沉鱼表情不变,嗓音更柔:
「不会喝也该喝一些。这是我特意叫人给你煮的姜酒,为的正是祛风散寒呢。」
我愈发忐忑不安。
这样娇糯的嗓音,这样柔情的姿态,却像是那妩媚蛇妖,寸寸软骨在人未察觉时猛然收紧、折肢吞肉!
气氛僵持许久,萧沉鱼捧着小盅的手一动不动。
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姜酒。
萧沉鱼似乎终于满意了,连眼神都微微亮了起来。
她凑近我,闲谈般轻声道:
「这些人,应当是我那废物皇兄的人。
「说起来,真是对不住呢,史姑娘。本是想要刺杀陛下,没想到却连累你受苦了。」
13
我被惊得呛住,不停咳嗽起来。
萧沉鱼咯咯笑着,竟爱怜般拍着我的背:
「慢些,慢些……瞧你,怎么这么小的胆子。」
「娘娘……」我惊疑不定,「您究竟想做什么,不妨直接划下道来。」
萧沉鱼长眉一挑,闲闲拨弄起自己朱红的指甲,姿态漫不经心:
「史姑娘这样多疑,倒让人伤心了。
「不过,若问我想做什么,说来也脸热……从前我脾气不大好,总叫史姑娘受累。如今每每想来,便觉心中不安。
「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与姑娘化干戈为玉帛,好好相处罢了。」
我望着萧沉鱼的神情,在心中嗤笑一声。
心中不安?化戈为帛?
这个女人敛着眉眼说话的模样,似乎真诚无比。
可她天生有一双眼角上扬的眸子,稍稍一抬眼便显露出凌厉嚣张的气势。
这样的人,只会掠夺、压迫、欺凌。
「娘娘。」我对她说,「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萧沉鱼脸色微微僵住。
她狞笑一声,高高扬起了手,凶相毕露。
下一瞬,马车外传来一道声音:
「听闻臣的未婚妻在贵妃娘娘此处避寒取暖,微臣在此,谢过娘娘。」
我连忙跳下马车。
那人浑身湿透,衣衫紧贴着皮肤肌理,墨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清润的眸子染上湿意。
「谢尘缘!」我朝他奔去。
他连连后退几步:「姑娘,我身上水还没擦干呢。」
我才不管。
我几乎是跳着奔入谢尘缘怀中,而后又反应过来:「你没受伤吧?」
谢尘缘低低笑出声。
他笑得窘迫而无奈,从胸膛处传来炽热的温度,叫人安心:
「别怕,我没事。
「我们回家。」
14
第二日,谢尘缘被急召入宫。
从南方传来消息,那前朝太子竟然没死。
一夜之间,天下形势在诡异的寂静中变了。
南方诸城中,前朝党派死灰复燃;北方边境外,狄族牧民频频侵扰。
连街边小儿都唱着「潇潇雨声又至,沐沐春风未来」的歌谣,叫人胆战心惊。
「若不将萧乾斩杀,这天下,恐怕要再生动荡。届时,又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尸骨无存?」谢尘缘沉重说,「姑娘,对不住,可此次出征,我必须去。」
我点头说好。
我不能拦他,也不愿拦他。
谢尘缘这样的人,是注定会选择属于自己的路的。
十月末,送他离京那日,我轻轻拥抱他:
「谢尘缘,这一次,你也必须答应我,平安回来见我。」
他温声笑,郑重而毅然:「好。」
谢尘缘骑在马上走远了,背影如同镀金的塑像。
我久久望着,转身时才发现身后跟着一群人。
为首的太监躬身向我行礼:
「史姑娘,贵妃娘娘请您入宫小住。」
这种时候再和前朝血脉扯上关系,实在是愚蠢至极。
更何况,那是意图不明的萧沉鱼。
「未婚夫外出征战,我实在没心思作陪,还请恕罪。」我说。
「娘娘猜到姑娘会这样说。」那太监笑意不改,「不过,娘娘还说,您要找的地方,她知道是哪里。」
我皱起眉,猛然想起那日夜宴上,萧沉鱼像是发现珍宝一样望向我的奇异目光。
那目光此刻如同一道惊雷,将我劈得神经发麻、肌肉颤动。
她竟然知道,她必然知道!
知道我,来自异世!
15
我步入巍峨宫门,走过漫长宫道。
初冬的天气,草木结霜,朔风凌冽。
我关切地问引路宫女:「秋宁,我记得你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怎么去了贵妃娘娘那?近来还好吗?」
「奴婢一切都好。」她说着,停了脚,「到了。」
我诧异问:「怎么来了坤德宫,贵妃不是住在明月宫吗?」
自前朝起,坤德宫便是皇后居所。
穆珩竟然绕过群臣议论、天下众口,悄然给萧沉鱼挪了居所。
我笑着摇摇头,步入其中。
然后顿住。
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站在院内,仰头望着金黄的银杏树。
听到声响,他笑意盈盈地朝我望过来,刻意放柔的眉眼英俊迷人,发冠后缀着的玉珠在空中划过几道弧度:
「桑桑,你来啦。」
他朝我伸手:「你瞧,这刚从暖房里移栽出来的满树金黄,真是贵气亮堂。
「我想再多移些树来,冬日里看着也叫人欢喜。
「你喜欢梅花吗?或者种些长青不败的松柏……」
「陛下。」我听懵了,打断他,「您在……说什么?」
穆珩走至我身前来,放低放缓了声音:
「桑桑,你还不明白吗。
「我想你,留在这里。」
我不敢置信:「穆珩,你疯了。」
「疯?」他好脾气地笑,却显出几分癫狂。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好桑桑,我不是疯了,我是终于想通了。
「明明你我才是相伴多年,明明你我才是生死与共……还有你的金镯,明明是为了我……」
「啪——」
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穆珩,你没资格再提及金镯。
「我夫君前脚踏出京城,你后脚便如此欺辱我。
「你就是这般对待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臣子的?你就是这般下贱无耻的?!」
穆珩错愕至极地捂着脸,然后大笑起来,笑得咬牙切齿、怒不可遏,笑得目眦欲裂、双眼猩红:
「既无三书六聘、又未拜堂成礼,他算你哪门子夫君?!
「就算你们真是夫妻,我也定然将你夺回来!」
他带着凶狠的压迫之意,五指用力攥紧了我的手,用力到他的金镏子咯得我指根生疼。
「桑桑,你且看着。这一辈子,你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16
我被穆珩软禁了。
坤德宫内一片肃静,宫人被勒令不准与我言语。
唯有穆珩来时,才有欲盖弥彰般的热闹人声。
他在驯化我。
穆珩笑得温柔:
「你说得对,桑桑。我在驯化你。
「我要你只能听见我,只能看见我,只能想着我。
「我要你,再也离不开我。」
我厌倦地转过头,权当听他在放屁。
就这样数着日子百无聊赖地熬过了三个月,我突然梦到了谢尘缘。
梦里,雪下得很大。
墨发的青年牵着匹马,遥遥地望着我。
他的脸苍白无比,眼中神色浓重不清。
而我陷在漫天大雪中分不清方向,迷惘无助。
再回首望去,便只能见到他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的背影。
「谢尘缘!」我猛然惊醒。
窗外,大雪正无声纷扬。
这样的梦连续几次后,我终于坐不住。
三个月了,我没有谢尘缘的半点消息。
我必须去见他。
我找来了一身宫女服饰和一块出宫令牌。如果运气好,我可以朝东绕过文华殿出宫。
冬日苦寒,一路无声。雪花顺着衣领冷进心里。
走过游廊时,有一大队带甲侍卫在前方。
我一惊,下意识躲进殿内。
仓皇间,一只手扶住我的腰,叫我不至于摔倒:
「……姑娘?」
17
我猛然回头。
竟然是谢尘缘。
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眉骨处一道深深的刀痕。
可他还是笑得那样好看,那样温柔。
恍惚间让人想起那日宫宴之上,连绵宫灯摇曳不止,映照着他带笑的面庞,叫人在纷杂不清的繁华中,生出一份安心。
「谢尘缘,你回来了。」我抓着他的袖子,红了眼眶。
「好姑娘,别哭。」他轻轻抹去我的眼泪,「你看,我为你带回来了一枝花。」
他从衣襟内小心翼翼地将一条绿枝取出。
叶子有些蔫了,根系上还沾着泥土。
我破涕为笑:「你骗我,哪里有花。」
「有的。」他固执说,「我在西南时,当地人说这是格桑花,要等来年五月才能看见花开。」
我心尖一软,珍惜捧过那细瘦的绿枝。
他笑着抚过我的鬓发,喃喃般道:
「姑娘,我真的很高兴。
「原来你我还有未尽的缘分,我还能有机会,与你道别。」
「……其实,我想过的。」我望着他的眼睛。「如果我一直见不到你。那我就等下一次,哪怕没有下一次的机会,我也认了。
「谢尘缘,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他,我思念他。
谢尘缘听闻这话却变了神色。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带着沉而重的严肃:
「不要等,永远不要为了任何人等。
「我有私心,可我更盼着姑娘能免痴嗔、悟兰因,顺遂归乡、喜乐一生。」
他一字一顿,竟好似花费了巨大的气力,连指尖都在发颤。
我察觉出不对:「谢尘缘,你怎么了?」
几线血自他眼鼻中流出。
他伸手抹过自己脸上的血,轻笑着摇头,声音断断续续。
「对、对不起……姑娘,我没办法带你走了。」
好多的鲜血,从他七窍流淌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谢尘缘?」
我一时竟难以反应过来。
周围的一切竟都变得不真实,我问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可是他的血泪那样滚烫,他的眼神那样悲伤。
「你哭,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轻轻说。
「谢尘缘!」我颤抖着想去捂住他的口鼻,却还是有无数的血从我掌下淌出,烫得我生疼。
身后好像有人在喊我:「桑桑!」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拼命地擦去他脸上不断淌出的鲜血,拼命哭喊着他的名字想得到回应。
我抚过他的眉峰颧骨,又贴在他胸前,却只听到他胸膛中回荡着我的哭声。
谢尘缘像是睡着了,像是变回了一尊眉眼低垂、唇角上扬的神像。
一尊曾垂目轻笑、慈悲渡我的神像。
18
谢尘缘死了。
没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凯旋而归、进宫面圣那日,死在大雪纷飞的宫廷里。
后来有人告诉我,穆珩为了掩人耳目,将他肢解塞进箱子里,扔出了宫。
天下棺材七尺三,谢尘缘这样高大的人,却被砸断了手脚塞进箱子中。
那之后,锤砸之声日日夜夜越过宫墙入我耳中,叫我不得安眠。
也许是怕我发疯,穆珩不再关着我。
于是谢尘缘头七那日,我去见了萧沉鱼。
我一身白衣,发簪白花,提着食盒去冷宫见她。
她衣着粗褐,却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直到我打开食盒,取出蛋糕。
「妈妈……」她哭泣着伏倒在地,抽噎不止。
我猜对了。
写下《异世经》之人,乃是前朝司天监少监。
《异世经》中记载的异世女子,便是前朝皇后,萧沉鱼的生母。
「我不需要你的那个答案了。」我看着萧沉鱼跪倒在我身前,「我想要你替我做别的事情。」
那个答案,谢尘缘死前已经告诉我了。
他没说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早为我做好了安排——皇宫,便是时空之路开启的地方。
萧沉鱼膝行至我身前,依赖般将头枕到我膝上: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缓声道:「我曾听闻,前朝皇族萧氏,离经叛道、肆意横行。
「你父亲甚至还想过让你来当女弟帝。
「我想要的,是你手里,你父亲留给你的暗桩和兵马。」
萧沉鱼吃吃地笑着,像是沉迷在美梦中一般:
「好啊,好啊!你能给我什么呢?」
我俯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
「我会给你,你最想要的,打开时空之路的引子。
「你应该很清楚,你母亲没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对吗?」
19
新的一年,天下安定。
西南余孽尽数伏诛,北方狄族因严寒死伤眼中、无力再战。
街边小儿的歌谣变成了「沐沐春风已至,潇潇雨声也远」。
我褪下了白衣,重新梳妆。
那一日,穆珩将我揽在怀中,小心翼翼问:
「桑桑,元宵家宴上,你坐在我身旁,好吗?」
我无所谓地笑:「好啊。」
这样的安排,是帝王态度的彰示。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有多少臣子要骇然变色、以头抢地。
穆珩眼睛发亮,喜不自胜到连手指都在轻颤。
他一下又一下地轻啄我的脸颊:
「真好,真好……待此之后,我便下制书,着礼、工二部作金册金宝。
「此后,你便是我的妻子,我们理应一辈子也不分开。」
我望着穆珩狂热的神情,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陌生无比。
我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
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宫宴前夜,穆珩躺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不肯松。
黑暗之中,他嗓音艰涩似是恳求:
「桑桑,你不会走的,对吗?」
穆珩紧紧盯着我,似乎要在昏暗的灯火之下,在我眼中寻到几分真诚。
我于黑暗之中低低笑出声来。
穆珩他杀我挚爱、囚我身躯,却竟然,想要我的承诺与真心。
20
穆珩已经来不及分辨我笑声中的含义。
因为下一瞬,宫殿走火的呼声已经响彻夜空。
他飞速披衣起身,安抚我:
「没事的,桑桑,你等我回来。」
不,穆珩,有人告诉过我,永远不要为了任何人等。
我看着他走远,然后缓缓起身更衣。
我身着华服,手执令牌,从坤德宫到交泰殿,从交泰殿华盖殿,一路走至午门,一路大开宫门。
一路上,皆是厮杀、鲜血、烈火。
我登上高台,于夜风中俯视着无数兵马冲进皇宫。
萧沉鱼站在我身侧,讨好般说:
「你看,我做到了。」
我微笑:「你做得很好。我猜,让你做女帝,也是你母亲的意思。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萧沉鱼喉咙中发出沙哑骇人的笑声。
她咬紧了牙,恨声道:
「女帝?你知不知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有多少的桎梏和残害?!我做得了三天的女帝,能做得了三年么?!这天下会有多少男人不服我、等着将我嗜肉啃骨!
「凭什么对我有那样多的要求!凭什么用你们那个世界的眼光来评判我!
「明明不想要我了,凭什么还要管我!」
我摇摇头:「她也许,是希望你有更多选择的权利。」
她像猛然熄灭的火,沉默了下来。
良久才抽噎着说道:
「我……真的很想她。」
我失笑,仰头望向静谧天空。
21
圆月皎洁,升至最高处时,骤然焕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银白光辉,彰显着庞大而浩瀚的力量。
「是时空之路……」萧沉鱼喃喃道。
她狂热地捧着格桑花金镯,仰望圆月。
而我手执匕首,划开了手腕。
异世之物,也许不是物品的物,而是物质的物。
反正,除了以血做引,我已经别无选择。
鲜血不慎沾染了怀中那盆格桑花,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拭去。
「桑桑——」
抬眼望去,穆珩站在远处,满脸苍白望着我。
「穆珩。」我对遥遥他说,「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现在,我要回家啦。」
他错愕至极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身影在月光下一寸寸模糊。
「不,桑桑别走,别离开我!」
他伸出手,朝我奔来。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那年阳光之下,矜贵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朝我伸手。
那时,我拉住了他的手。
如今,我嫌恶地后退一步,踏离高台。
然而我并未跌落,而是由一股力量托着,缓缓上升,朝月而去。
萧沉鱼瞪大了眼,哭得很伤心:「妈妈!妈妈,不要走——别丢下我!」
看来,异世之物,只有异世之人才能用。
可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朝她挥手告别。
「你骗我。」穆珩绝望颤抖,满面泪水,「你骗我!」
「那年在眀州九峰山中,你说过不会离开我!
「你说的,你说的!你明明亲口承诺过的!你骗我!你骗我!」
我望着他扭曲狰狞的面庞,只轻轻摇头。
然后转身奔赴月亮。
我流落异乡九载,而今终于、终于
——自由啦!
番外1
梦相随(谢尘缘视角)
我出山时,师父很不赞同。
他说谢家命数已尽,又说我不该强求尘缘。
我只是笑:「天下动荡,我愿平之。」
小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说我没那个本事,别整日里胡吹大牛。
「可总该尽力而为的。」
他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他说修道随心,叫我去找自己的本心。
我没找到本心,只找到个姑娘。
也许因为从小住在山上,我特别爱看杂书。其中最喜爱的,是叔父写的《异世经》。
那姑娘,便和我叔父所记载的异世之人一样。
第一次见她,她沉默地跟在穆珩身边,眼神漠然而空洞,叫人容易忽视。
第二次见她,她又全然变了个模样,气势汹汹地对那些受伤的士兵们喊:「不行,这水必须烧开过才能喝!」
那些士兵骂骂咧咧:「烧过?谁他妈跟你这些贵人似的,有那些个闲得放屁的功夫!」
她不说话,只是转身上山拾柴。
尽管如此,也没人谢她。
她并不在意,烧完水便又离开,好像每天都这样沉默地坚持着些什么。
我越观察她,便越觉得有趣。
她总是会有些我不理解的行为。
有时,我也会跟她搭话;她并不热络,神色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想,她或许并不想在这个世界有所羁绊。
可当我看见她望向穆珩的眼神时,我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总会在他身后默默注视,默默关心,又尽心竭力地照顾他。
人或许能骗别人,能骗自己,但骗不过本心。
那一瞬间,我很难过。
师父和叔父没说错,我这一生,尘缘寥落。
或许我并不该强求。
可是后来,穆珩对她并不好。
他轻待她、忽略她,将她的付出看作理所当然。
我实在忍不了,于是去见她,听见她亲口说:「陛下他,并非我意中良人。」
我于是紧张而忐忑地暗示:姑娘,那你可不可以选我?
你选我吧,我一定对你好。
你选我吧,我一定不叫你伤心。
可是她说,那不是她想要的。
我于是明白了:她想回家。
我于是明悟了:穆珩将她当做笼中鸟,可她其实一直是一枝世外花。
一枝永远不属于这里的花,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会枯萎的。
我更难过了。
可是没关系的,姑娘。
你想要安乐,我自然甘之如饴;你想要自由,我也愿意给你。
后来,在她即将离开那一年,前朝复辟。
其实那一战,我本不该去的。
穆珩是一个太有野望的君王,他深知世家与兵马对这天下的祸患。
他想要收回世家手中的权力,他想要天下武将在此后千百年间都翻不出浪来。
而我,是他最为倚重、也最为忌惮的那一个。
出征前他说,谢卿,你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他太怕我从此持兵在外了。
我微笑着将牌亮明:「陛下,我会回来的。
「我只希望陛下能格外开恩,取我性命之后,留谢氏族人平安、留谢氏门风清正。
「此后千百年,谢家将不再豢养私兵、不再征收赋税、不再承袭官位。
「谢家的一切,必将化为陛下的一切。」
这不是为了穆珩,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前朝的沉疴顽疾,世家的迂腐贪婪,本就该尽数化为飞烟。
穆珩满意点头。
这是我们之间的协约。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日阴沉冷寂的荒宫内,我会再次见到她。
她那样欢喜地望着我,又那样伤心地落下泪。
可是,我无力带她走,也不能带她走。
曾经,我想拥抱她、触碰她、亲吻她。
如今,我只是抚过她的眉眼,抚过她的鬓发,最终为她拭去了泪水。
姑娘,这一生,与你有缘,已是幸事。
故而不愿,再叫你为我哭泣。
番外2
已惘然(穆珩视角)
父亲曾说,天下祸端,皆起于世家与兵马。
他说这话时,目光越过了太子、越过了我,看向后头的萧沉鱼。
那日回去路上,我问他:
「父亲,为何公主可以和我们一起上课?」
他不答反问:「你观太子如何?」
我沉默半晌:「中庸之君。」
太子萧乾,性格暴戾张狂,行事纵驰太过。说是中庸之君,都算是夸赞了。
父亲又问:「那你观陛下如何?」
「……孩儿迟钝,不敢妄议天子。」
父亲哈哈大笑:「有何惧之?你若怕,便由我来说。
「自先皇后娘娘逝去,陛下便是个一蹶不振的昏君了。
「至于剩下的那些个萧氏子弟,个个都是昏聩无能、呆傻痴愣的猪彘。
「唯独公主殿下,自幼机敏,虽是女子,却可担此大任。」
我想起萧沉鱼逼我绣花折辱我、又抢走我千金寻来的白玉,忍不住出言讥讽:
「再如何机敏,她也只是个女子。」
父亲轻轻叹息:「你说的倒也没错。殿下聪慧过人,心性却还是像萧氏皇族一般,乖戾古怪。」
我不说话了。
父亲是国之太师,向来直言不讳。
曾经我也钦佩他的耿直中正。
可后来,这为穆家招致了大祸。
抄家那日,我在外游学,保全一命。
却必须改头换面躲避朝廷追捕,甚至流落街头。
意识混沌不清时,一个模糊而温暖的影子,温柔妥帖地将我照顾。
她说她叫史桑玉,她说我曾救过她。
我远远望着家人的尸首哭泣时,她沉默地陪在我身边;我因伤病走不动路时,她瘦弱的身躯将我背起;我高烧不退性命攸关时,她当掉了自己的家传之宝……
我于是想,史桑玉,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副柔善的心肠。
怎么会有人不为这样的温柔而心动呢?
怎么会有人舍得放开她的手呢?
我心跳如擂鼓,对她说:
「桑桑,乱世之中,我愿护你一世平安。」
我想她也许会羞恼脸红,又或者会抿着唇点头。
可是她只是抬起头,目光略过我,望向远方。
那神情,空白而悲伤。
然后她说:「好,多谢你。」
那一瞬间,我的心凉透了。
从那时起我便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史桑玉也许会为我做许多许多,可她永远有一个圈子,将一切隔绝开来。
我同样在圈子之外。
我们落难眀州时,她说不会离开我。
可她说话时,眼中分明只有疏离和冷漠,全无半点真心。
这个人,这个看似温柔的人,最会装聋作哑、假作不知,叫爱她的人被架在火上煎熬。
我开始有些恨她了。
我千辛万苦为她寻回金镯、每夜想她想到身子发疼、爱她爱到几乎要发了狂,可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感情轻描淡写、视若无睹?!
桑桑,哪怕是逼你、迫你。
我也要让你知道,你离不开我。
所以后来我登基后,对她并不好。
我纵容了萧沉鱼对她的欺凌,我由着她每日仍干着伺候人的事。
我想,桑桑,你求求我吧,你服个软吧。
哪怕只要一次的撒娇卖乖,我都能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
然后,便是金銮殿上,她对我说,要我平她因果、予她自由。
然后,便是一切的不可控。
我眼睁睁,将她推给别人,看她爱上别人,惹她哭得那样绝望伤心。
我们之间的裂痕,一眼望去如同狰狞的伤口。
可我太懦弱了,不敢面对。
我只能强作无事,好似一切都风平浪静。
这平静似是伤口上覆着的一层薄薄宣纸,沾水就碰,不能细看。
元宵前那些日子,京中并不太平。
可我一望向她,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桑桑,我后悔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强求。
桑桑,想杀我、或想嫁我,皆随你心愿。
唯独,唯独不要离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