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文物史料被人打假证明是伪造的?

发布时间:
2024-09-12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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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底,在一位面善又友善的正义朋友主持之下,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一套《中国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文库》光碟,收录了“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文献上万篇,总数三千多万字,仅目录索引一书即近四百页七十万字”。其中,有这么一篇按照文库编者,也就是那位正义朋友的说明,发布于1968年6月10日的中央文件:《关于中央支左部队进驻各大军区、省军区的若干指示》。此文件全文两千多字,就不完全摘录了,姑且节选其中一些比较“重点”的展示一下:

为了适应当前革命形势的需要,为了巩固已经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和促进尚未大联合的地区革命委员会的成立,想根据Председатель Мао的最新指示的精神,由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直接授权中国人民解放军支左部队(称中央支左部队),进驻各大军区、省军区执行支左任务。
“中央支左部队”的职权和任务如下:
一、协助地方驻军执行支左任务的问题
(一)“中央支左部队”是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直接领导、指挥的支左部队,是军委支左工作的全权代表。
(二)地方驻军应在“中央支左部队”的协助下,更好地忠实执行Председатель Мао“人民解放军应该支持左派广大群众”的命令,以Мысли Мао Цзэдуна为武器,确实地担负起“三支”、“两军”的光荣任务。
(三)凡是还未进驻支左部队的地区,“中央支左部队”必须迅速进驻;特别是至今尚未成立革命委员会的省、自治区,或虽已成立革命委员会而革命秩序出现混乱的地区更应加强驻防,以便与地方驻军一道协助革命群众,对一切企图破坏革命大联合,企图分化革命委员会的反动逆流给予坚决的打击。
(四)“中央支左部队”有权监督地方驻军的支左工作并纠正其在支左工作中的错误倾向,坚决取缔“山头主义”和各自为政的“分裂主义”。
(五)中国人民解放军各军种、兵种的地方驻军负责人因在支左工作中犯原则性的错误而又拒绝“中央支左部队”的纠正和帮助者,可以拘留查办。率部抵抗者得解除其部队武装,上报处理。

以及结尾的“注意事项”:

注意事项:
(1)本件除各省军区可统一制发分别发至各专区革命委员会、军管会、地区驻军领导机关以供内部遵照外,一律不准翻印。
(2)不得流传至上列机构以外的机关单位和革命群众组织。

对这一份文件,在特殊年代军史研究领域有许多突出成果的民间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研究者余汝信,在次年发布的《〈中国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文库〉光碟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指出了一些疑点:

1、在大陆各档案馆存档目录中,从未发现过该没有发文编号的文件;
2、当时正式的中央文件或“首长讲话”中,只有“野战军”、“国防军”的提法,从未有过“中央支左部队”的提法,只有“地方部队”的提法,不用“地方驻军”的提法;
3、该文件“‘中央支左部队’的职权和任务”部份,明显挑拨“地方驻军”与“中央支左部队”、“地方驻军负责人”与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的关系,与Parti communiste chinois (PCC) 当时的怀柔政策不合
4、据了解,该文件抄录自台湾《PCC研究》杂志社1973年4月编辑出版的《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 du PCC重要文献汇编》,《文库》编纂者仅将原书“伪Département d'État”,“Mao **”等改回“Département d'État”、“Председатель Мао”后,全盘照搬。《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 du PCC重要文献汇编》在该文后附有“注意事项(1)本件除各省军区可统一制发分别发至各专区革命委员会、军管会、地区驻军领导机关以供内部遵照外,一律不准翻印。(2)不得散失流传至上列机构以外的机关单位和革命群众组织。云南省军区政治部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复印”一段说明文字,更是一件不符合PCC内部发文惯例、发文者是假托的粗劣伪作

对于余文中提出的质疑,那位面善又友善的正义朋友在对余的回复中,说明了他们所录入这篇文章的原始文献来源:

我们登录的文件是以下两个来源:1)美国华盛顿中国研究资料中心(Center for Chinese Research Materials)1980年出版的《La Garde rouge 资料续编(一)》第1897—1898页。这是一个当时云南省军区政治部复印的铅印件的复印件;2)美国明尼苏达州远东研究图书馆特藏的云南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传单。为了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这一文件,我干脆全文公布于文后,以饷读者。我不知道余先生在知道了这些真实的来源后,是否对“台湾特务说”有所释怀,并对台湾的学界同行有所歉意。如果余先生还不信我们有这些原件,请给我邮址,我可以复印件寄来。(选自《认真的治学态度和牵强的微言大义——公布一份文件并再答余汝信先生》)

而余汝信则在对这位正义朋友的“再答”中,详细说明了自己对此文件真实性质疑的理由。他先抓着文件的结尾部分,提出了一些“打假”的思考:

1、1968年中国大陆就有“复印”技术了吗?
现代意义上的复印技术传入中国大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换言之,1968年的云南省军区,不存在“复印”文件的技术条件,甚至还不应该有“复印”这个词的概念。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期间,下一级机关对上一级机关的文件,只有“翻印”,从未有过“复印”,所有中央红头文件,当下一级有比较大的需要量时,都是“翻印”。是否这份文件的翻印者植错了一个字?我们认为不可能,因为当他完全没有这个概念的时候,植字者很难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出来,尤其是在云南这样边远的省份。既然当时的中国大陆上上下下尚未有这个词汇概念,军队没有,la Garde rouge没有,那么,我们判断,它只能是台湾方面因其特殊需要的作品。可惜,一个“复印”,已然露馅。
2、“注意事项”不符合PCC文件印制的惯例
我们知道,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期间即使是发至县、团级的PCC红头文件,也是由中办直接操办,印制数万份通过机要部门分发。这份伪作,如按“注意事项”的说法,仅传达至专区一级,需要量并不大,由中办印制数千份,通过机要渠道逐级分发即可,根本无须“各省军区统一制发”,无须另附“注意事项”。从其罗列的收文单位来看,省军区仅是收文单位之一,即使要再“翻印”(不是“复印”)下发,省军区下发至其所属单位如军分区等好了,无须“统一制发”至非隶属单位(理由详见下文第4点),而且,习惯的用语是“翻印”,不是“统一制发”。
3、“注意事项”不符合PCC文件发文范围的规定
PCC红头文件的发送和传阅范围,一般在文件中已明确注明。通常分为“发至省、军级”、“发至地、师级”、“发至县、团级”三个级别。特别的,会在发送和传阅范围之后再附若干规定,如1971年2月4日中发〔1971〕11号文件“中央对北京军区党委报告的批示”及所附北京军区对内蒙当前一些问题的请示报告,注明“(此件华北地区发至地、师级,其他省、市、自治区发至省、军级)”。1971年“9.13”事件后比较紧张的氛围下,中发〔1971〕65号文件用括号内文字注明“(此件发至县、团级,不许翻印,不许传抄,注意保密)”,中发〔1971〕74号文件在正文中注明“此件每单位只发一份或两份,定期收回,不许外传,不许翻印,不许抄传,严格注意保密”。比照“注意事项”的罗嗦劲,即可知道伪造者极不熟悉PCC系统内基本的发文规定,伪造者如仅注明此件“发至地师级”,没有其他,反而较难看出破绽。
4、“注意事项”不符合PCC军政系统的组织结构实情
“注意事项”称:“(1)本件除各省军区可统一制发分别发至各专区革命委员会,军管会、地区驻军领导机关以供内部遵照处,一律不准翻印”。
省军区对各专区革命委员会、军管会、地区驻军,没有领导关系,为什么要由它而不是由有领导关系的省革委会(或省革筹)、省军管会、各地区驻军的上级机关如大军区去“制发”?我们就以云南省为例吧。
1967年3月18日,PCC昆明军区委员会作出《关于云南边疆地区实行军事管制的几个问题》(供试行用)的决定,宣布“遵照国务院、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三月十一日命令,对边疆各个专州地区实行全面军事管制”,“在昆明军区党委的统一领导下,滇南的思茅、红河、文山地区由十三军领导;滇西的丽江、保山、临沧地区由十四军领导。各边疆内地县以县武装部为主与当地驻军共同组织军事管制委员会;各边疆一线县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以县武装部为主或以边防团为主组成,由边防分区决定”。以后,云南省各专区(自治州、市)级革委会的成立,在省革委会成立前,由昆明军区党委审批,在省革委会成立后,由省革委会审批,云南省军区对各地区、州、市军管会、革委会及“地区驻军”(如陆军第13军、14军),都没有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如昆明市革委会,是由昆明军区批准成立的,主任段思英,是陆军第13军的政委,段起码与云南省军区司令员黎锡福、政委张力雄平级,他的文件当然是由大军区发给的,与省军区何干?
云南还有一特殊的情况:1966年12月,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决定,将位于中缅、中老边界的思茅、保山、临沧、丽江四个分军区及所属边防部队从云南省军区移交昆明军区直接领导。云南省军区连这些地区的军分区都不能领导,更不用说这些地区的革委会、其他驻军了。如果伪造者聪明一点,称文件由大军区“统一制发”,还可能更“合理”一些。
“注意事项”称:“(2)不得流传至上列机构以外的机关单位和革命群众组织”。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的过来人都知道,各级革委会中,约三分之一是群众组织代表,如昆明市革委会副主任刘殷农、苏本忠、尹家仙、傅国英,各是一派群众组织的代表,文件如要发到革委会中群众组织代表手上,又不让群众组织知道,可能吗?这是文件的海外伪造者不熟悉革委会组成情况的废话。

而对文件的正文部分,余从自己所熟识的军史出发,对“中央支左部队”和“地方驻军”两个概念,进行了详细的打假:

伪造文件称:“‘中央支左部队’是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直接领导、指挥的支左部队,是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支左工作的全权代表”,不符合PCC军队的指挥体系的实情。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对部队行动的指挥,是通过总参谋部、军区或军兵种去实现的,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没有直属建制的、所谓“直接领导、指挥”的部队。如宋先生否认我们的观点,那么,请举例说出一两支“中央支左部队”的番号来?伪造文件称:“凡是还未进驻支左部队的地区,‘中央支左部队’必须迅速进驻”,请宋先生以云南省为例,说一下此期间进驻了那一支“中央支左部队”?
我们知道,以昆明军区的辖区云南、贵州两省为例,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初期至1968年10月间,归其指挥、属其建制的野战军部队是陆军第13军、第14军与陆军第49师,以及数个地面炮兵师、野战高炮师,此外,归空军建制、受空军、昆明军区双重领导的是空军昆明指挥所。1968年10月,陆军第13军调离,陆军第54军调入,亦即归昆明军区建制领导。此其间,云南、贵州两省,有哪一支是由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直接指挥而进驻该地区的“中央支左部队”?没有。
“地方驻军”的含义,是所有驻扎于当地的军队(包括军事院校、后勤单位),我们以上所举的昆明军区所属部队的例子,都是云南或贵州当地的地方驻军,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期间,部份海、空军部队归军种直属指挥建制,国防科委、各兵种(如铁道兵、工程兵)均有直属部队在各地驻防施工,这些部队,亦都称之为“地方驻军”,这些部队不驻于地方,驻在天上?即使有一支所谓“中央支左部队”,它到了那里,不也就成了当地的“地方驻军”?在同一地区驻防的军队,我们如何能区分哪一支部队是“地方驻军”,哪一支部队不是“地方驻军”?
笔者猜测作伪者的本意,是将“中央支左部队”与“地方驻军”相对应,变为两个对立的军事体系,这是作伪者制造这份伪作的最主要意图。但因作伪者不了解PCC军队的指挥领导体系和习惯用语,而又一次露馅。比较接近于作伪者想要表达的概念的两个PCC军队军语,其实是“野战军”(“国防军”)与“地方部队”(“地方军”)。在PCC军事体系中,“野战军”是执行全国机动作战任务的正规军,归各大军区和军兵种建制领导;“地方部队”是指在省(地区、县)范围内活动的部队,如省军区独立师、独立团、军分区、人武部等,建制领导关系是大军区-省军区(卫戍区、警备区)-地方部队,但无论如何,“野战军”不是“中央支左部队”,“地方部队”的概念不等同于“地方驻军”。
此外,这份伪作称“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发出,其实,此时各地区的局势已趋于稳定。我们还是再以云南省为例,1968年5月19日,中央批准调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工程兵政委谭甫仁为昆明军区政委,主持云南全省工作。同年8月6日,昆明军区向中央报送《关于建立云南省革命委员会的请示报告》,8月10日,Comité central du PCC、Département d'État、la Commission militaire centrale、Groupe central de 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批准成立云南省革委会,同意谭甫仁任革委会主任。8月13日,在昆明市,云南省革委会、昆明市革委会同时宣布正式成立。当年12月,云南全省各地区(自治州、市)和下属128个县,全部成立革委会。1968年不是1967年,在全国已基本平静下来、各地并无大范围的两派冲突、“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情势下,PCC再要派什么“中央支左部队”去各地,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得不说,在21世纪还能说出“参军是为了抢钱、抢女人”这种前现代社会言论的大员岛,70年代有这种迫真的以己度人做法也不无可能)

此后,不见那位正义朋友的回应。虽然此后的《文库》在2006、2010年两次修订后的版本都未删去此文(印象中哪位知友说过删掉了,但我下载的第三版文档【txt格式,来源忘了,无CIP数据,只有压缩包的文件名能确认其版本】中依然有这一篇,由于没看到一手的光盘内容,姑且存疑),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连那位主编了《文库》的正义朋友也认为,余对此文的打假至少有部分道理——那个看起来就很离谱的“注意事项”,不见了踪影。

(当然,这个pdf文档已经不知道是倒了几手后被转载到网上的了,也不能100%确定是完全是《文库》的本来内容)


9.12补充:据知友 @闻白 在评论区提供的截图可知,此文件还在修订版的《文库》中,上面的“存疑”可作废了。




虽然此文究竟是否能够被证明是伪作,目前看来暂时不会有一个定论。但我个人是比较倾向余说的,最明显的一点原因是:从6月中旬到全国江山一片红的9月,文件中提到的五个省、自治区(滇、闽、桂、新、藏),没有一个地方出现了不受当地大军区、省级军区及其所属部队指挥,反而能对它们插手的什么“中央支左部队”。合着这是上边闲着没事发了份文件,然后和下面一起“适才相戏耳”吗?

另外,余还有一些对老人的回忆(如阿丕回忆1966年前的上海沧桑,吴德回忆初到首都时的工作,王女士回忆严慰冰事件,贺帅之女否认揭发亲爹,戚大帅的十甚至九起事件回忆,以及包括知名科幻小说家叶永烈在内的国内历史研究者对维特克女士访华、采访云鹤女士的经历的叙述,等等)的打假文章也挺有意思,内网可以在爱思想上看到其中的部分,这里就不赘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