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个瞬间让你特别感动？

前阵子度过了一个非常魔幻的下午。

在西班牙度假，车被砸了。

没错。

我和我的朋友穿着比基尼，人字拖，悠哉悠哉沿着海滨大道晃悠到停车场，大老远就定住，实在不敢相信那辆破了洞漏着风的车…是我们的。

车窗被砸，后备箱的行李全部不翼而飞。

包括但不限于：电脑、钱包、护照、衣物。

西班牙小偷猖獗名副其实。收费停车场的摄像头形同虚设。

那一刻我其实想骂人，因为我实在想不通那帮孙子是有多穷，居然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太夸张了吧…？连车后座上的浴巾都要偷诶。

想象一下，两个女人穿着比基尼，开漏风的破车去警局报案….

有点像神经病。

朋友说等等，先不着急去警局。

她鼓捣手机壳，弄了半天，从夹缝里掏出30欧元，然后和我商量。

咱拿这30欧去海边小铺子买两件衣服吧。买完你陪我再晒会儿太阳，四点之后就冷了，好不容易来这边一趟，现在去警局，明后天又有一堆事情跑，不知道再来这片海滩是什么时候。

我说，还晒什么太阳，报警比较重要吧？

她说，要不是为了拿东西回来，我们原本不是打算四点半才离开吗？那就是说，我们两三个小时后才会发现车坏掉。晒太阳更要紧。警察局又不会跑，太阳过两个小时可就没了。

她看我不吭声，继续说，反正都被抢了，你看这辆破车还有哪里值得偷吗？就先这样儿呗，一会儿回来正好翻翻附近垃圾桶看有没有证件，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呢。

好像也有点道理，我稀里糊涂被她拽着往回走，找铺子买裙子。

裙子一条15欧。我俩一人买了一条，费尽口舌，连比划带陪笑，从小摊老板手里以10欧一条的价格薅过来。

说真的，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么花里胡哨的颜色穿在身上。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砍价给人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成就和满足感，以至于再丑的东西都变得可以接受。

（结尾放了图，真的很丑….）

朋友拉着我的手快速往海边走，我跟得有些不情不愿，心里想着丢了的电脑里没写完的文档，想着工作手机未读的消息，想着接下来要改的行程，和回德国后要去哪个机构补什么卡。

其实我想说，咱们别在这里待着了，还有好多事要做。

但我没说。

可能是因为那一刻朋友刚好回头，没心没肺朝我挤眉弄眼。

“砍下来10欧诶！这是咱们的劳动所得，必须犒劳一下自己，走，去买两杯喝的。”

她说这话时两条眉毛扬起来，梳的那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特别可爱。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

我朋友是那种非常懂得取悦自己的人。她的生命中只有“此刻”，没有“以后”，时常活得捉襟见肘，却总比他人快活逍遥。

——反正都被偷了，能锁的卡都锁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去报警。反正是砍价砍下来的钱，花掉会更开心。反正都来了沙滩，何必因为已经发生的倒霉事而放弃享受，徒留遗憾。

“让事情发生。”是她的口头禅。

丹麦那边有一个词叫“Hygge”，很难翻译，描绘了一种玄之又玄的氛围感。

温暖、舒适、快乐且轻盈。

我这个朋友就很“hyggelig”。

我们回到海边。

朋友立刻摆了个“大”字在沙滩上躺尸，而我抱着膝盖身体微蜷，努力放空自己。

海浪拍打，孩童嬉闹，情侣耳鬓厮磨，老人悠闲假寐。

整片海滩上似乎只有我一个烦心人。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我们上次吃饭时她说的话。

“你别让自己太紧绷。什么事都不要急，慢慢来。”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抱怨过，说不懂我在忙些什么。

忙着学这个考那个，赶一个又一个ddl，回完这个邮件又去打那个电话。

还是学生时课表就总是排得很满，下课后见不到人。后来毕业见一面更难，大的饭局会参加，小酌聚会永远缺席。

她说我不懂生活，说我像她认识的那些日本人韩国人，总是把生活过成战斗片，好像生命会在三十余岁戛然而止，因此不得不一直争分夺秒，亢进高歌。

那时我没说话。

该怎么去解释政治、文化、家庭、历史等因素给人的影响呢？

我已经能平静接受人与人认知间的鸿沟，也不再浪费精力去辩驳。

但那个下午我无事可做，索性认真地蜷坐在沙滩上想。

我在忙什么？

日程表上的待办事宜以15分钟做为单位逐个排列；邮件、whatsapp和微信上的未读红点永远不会消失；熬夜是常态，各种维他命补剂永远随身携带。

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向一个地方全力奔跑，可我找不到我的风筝。

——这个世界上有属于我的风筝吗？

一种巨大的茫然涌向我。

我忽然发现，在失去了电子设备、网络、金钱、语言和身份卡后，我失去了和世界的全部链接。

我好似坠入虚空。

我开始看海。

死死盯着海，眼睛一眨不眨。

海水如玻璃般被阳光切割，海面幻化成碧蓝的玻璃瓦，每一片都闪着或金或白的光。每一刻，那些玻璃瓦的形状、颜色与运动的轨迹都在变化。

我在这片绚丽中逐渐迷失，试图用眼睛捕捉一切细节，全情投入，完完全全忘记时间。

渐渐的，我感受到一种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的静。

——不是来自外界的，而是精神上的。

一定要描述的话，就好像我心里装着许多事情，它们本在规律鼓动、有着像心电图一样的波组，但在那个下午，在被阳光浸润的细沙中，在各种各样的喧闹里，在波光粼粼的海水深处，一切偃旗息鼓。

有一种很纯粹、平和的快乐从那种寂静中迅速生长，划过我的血液，蔓延我的经脉，缠绕我的骨骼，席卷我的身体。

我鲜少体会这种强烈却没有攻击性的情绪，整个人十分无措。

就在此时，我朋友吹了声口哨，又说了她的口头禅。

—— “让事情发生。”

她说这话时手枕在脑后，脸颊上还沾着点沙子，整个人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笑。

那三个英文单词就像是催眠魔术里的唤醒词。

随着她的哨声，我一下子从虚空落了地。

身边的嬉闹和交谈声倏地响亮起来，各种语言充斥在耳畔。

柔和的快乐从我体内迸发，形成无数细密的丝，裹住我，托起我，在我落地后迅速铺展、延伸，触及至海滩上的每一个人。

我的坠落是温暖的。我毫发无伤。

在丢失了一切的这个下午，我与世界有了新的链接。

我扭头去看更远处的蜿蜒海岸，看五颜六色的太阳伞，看各式各样的沙滩椅，看躺在上面晒日光浴的人。

那些人有和我朋友类似的样子—— 尽一切可能让皮肤最大程度接触阳光，什么都不做，只是躺着杀时间。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全是自己没头没脑却如此忙碌的这些年。

其实停下来也挺好的。

我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张开双臂，舒展身体。

Yo-ho-

朋友朝我扔沙子。

我没动也没躲，任由身体被细沙淹没。

那天竟然是我更不想离开一些，都走到草坪上了，还磨磨蹭蹭让朋友给我照相。

真的很反常，我一直习惯使用自己的眼睛多过相机。

朋友照我的背影，我看着不远处的海，只觉得时光清浅，我心悠然。

海滩上终于再找不见一个烦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