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感觉人间才是地狱？

这是四川射洪的某处精神病院，建在乡下，是我医生生涯开始的地方。

上面两张照片，已经是近两年翻修后的成果了，最近故地重游时才拍下，

我去的时候那里还没有红砖墙，没有娱乐设备，没有那么多专业医生，

只有通电的铁丝网把病人“收容”起来，旁边是简陋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总是在发呆的年迈医生，办公室外面是8名毫无医学基础的护工在来回巡逻，

地面也不是水泥地，只是勉强被锄平整的一片黄土。

我去的那天正在下雨，初来乍到，没经验，一脚踩进被浸泡松软的黄土，半条小腿都陷了进去。

老医生尴尬地笑了笑，说条件不好，实在抱歉。

那年我刚满18岁，还在读大一，当时正是大一暑假。

之后的日常，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每天的生活都平淡如水。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每个人都日复一日上演着同样的生活。

早晨7点，病人们被嘈杂的广播声叫醒，陆陆续续起床，在一片黄土的院子里集合，然后在护工的带领下做早操。

到了7点40，洗漱，吃饭，然后自由活动，到了12点又吃午饭，之后又自由活动到晚饭时间。

8点左右，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看完后就各自回房睡觉。中途也会各自穿插一些吃药、喂药的时段，但总体来说，以上就是他们的日常。

这就是患者们的一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患者们的每一天。

在这个地方，时间似乎停止流动了，我们的生命都被定格在了某一天，接下来的余生都是那一天的不断重复。

我没被安排什么实际工作，不过是抄写些可有可无的病历。在看病历本的过程中，我会不断将病例内容和课本的描述相对比。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课本的内容精准而详细，但如果能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感觉总归是不一样的。

但有一个病人，她的病情和课本上的内容完全对不上。

她是一个老人，年近七十，衣着破旧。除了老年人的常见病，病历本几乎一片空白，询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又去问老医生，但那个总是在发呆的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声叹息。

我找到了那位老妇人，对她进行了极为详细的问诊，同时也找了几份量表进行测试。结束这一切后，我已经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她完全没有任何精神疾病。

她这个年纪，正是颐养天年，与儿女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但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囚禁在这里，这对她来说很不公平。

我告诉她说让她放心，我虽然只是一介见习医生，但一定尽我所能还她自由。

但她却拉着我的手跪下了，抱着我的腿不断道歉，说千万不要赶她走。

她说她的儿媳妇得了癌，花大钱治，还是死了。儿子为了筹款，掏空家底，欠了一屁股债，被逼得打十多份黑工，最后在搬废品时体力不支，压断了一条腿。

打的是黑工，没有合同，老板不认账。最后几经周折，拿到了几千块钱，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老人说她得了肺病，动一下就喘，打工挣钱是不可能了。

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本来想喝农药一死了之，但又怕自己死了，儿子也会跟着寻短见。

于是把大部分积蓄留给儿子，自己揣着些零票子找地方住，正好前几年精神病院管的不严，居然稀里糊涂就进到这里了，也干脆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看了下存折票根，才十几块钱，不可能够她几年的开销。

肯定是老医生自掏腰包给她补交了。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重新回到城市。对于那片与世隔绝的天地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匆忙地闯进来，又匆忙离去。

遇见了这些人和事后，我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在这个世界上，大城市里有繁华美丽的CBD，乡间小道里充满诗与写意，只是在我18岁那年的夏天里，我在一位老妇人的眼里看到了地狱。

时过境迁，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好多年。春节假期里，我抽空故地重游，才发现这个收容所已经焕然一新。

政府开始注意精神卫生，拨了专款，有更多医生和护士愿意来此工作，

老医生不见了，据说在我走之后的第二年就因车祸去世。

老妇人也不见了，院里的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只有几个见证了一切的“老病人”轻轻摇头。

想知道实情的话只能查档案，但我早已不是这里的医生了，能让我进来参观，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宽容。

但根据老人当时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推测，她现在大概、或许已经死了吧。

我曾一直认为，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感到痛苦。如果有人感到痛苦，那一定是他自己或者其他人做错了事，而这个错误造就了痛苦。

可这位老妇人所描述的事情里，又有谁犯了错呢？

这件事的全程是：儿媳妇得了癌，儿子砸锅卖铁去治，老人为了减轻负担，自愿住进精神病院。

错的是她的儿媳妇吗？可她儿媳妇才三十岁多岁。一个女人，才三十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她不想在这个年纪去死难道也算犯错吗？

错的是她的儿子吗？也不是啊。一个男人，他想救下那个自己深爱的女人，他想保护那个自己发誓会用生命来守护的女人，他想履行婚礼那天，他对自己妻子许下的诺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这也算犯错吗？

错的是那个老人吗？可老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两种选择：去找个地方自谋出路，或者喝药自杀。

如果在这家精神病院苟且度日是错误的，那难道喝农药自杀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地狱的想象，有一种说法最深入人心：善者会进天堂，所以地狱之中全是穷凶极恶之人，地狱里的场景，就是一群穷凶极恶之人在自相残杀。

但其实不是的。

地狱之中，其实只是生活着几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们深爱着彼此，他们都没做错任何事，但他们只能被迫接受无穷无尽的煎熬。